每每在清晨万分不情愿地睁开眼,袁纯都有被人暴打了一顿的疼痛感。甚至她有个异想天开的猜测,每当夜晚人们酣睡时,都要去地府走一趟,然后那些冥界的官兵们需要进行一番激烈的讨论,决定哪些人明天还能继续活着。
于是,每个人醒来的过程中还残留着九死一生的惊险、对长眠的恐惧,所以挣扎疲惫得要命。
袁纯手机上有二十多个俞一初的未接来电,但她都不想理睬。她揉着眼睛,未换洗的衣服上还留着他的气味,昨晚那个缠绵缱绻的吻再次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听到了青春复苏的变节声。就像是精心编织的白日梦,将它层层折叠起来的,是不可名状的、仓促的浪漫。
最早来自他的微信是凌晨五点半的一条:“昨晚睡得还好嘛?”
每个字之间都隔了一个空格,七上八下地跳跃着,隐隐地透着焦灼。
也不知道他是五点半起床,还是五点半还没睡着。
第二条微信是六点发的,有些昏沉沉的:
“我喜欢你。”
第三条微信隔了一个小时,气势弱了很多:
“你…怎么想?”
不知道为什么,袁纯不想去回复,反而很想逃避。有点像路边穿着玩偶服的人发传单,结果那个人摘下头套来,竟然就是自己多年迷恋的本命男明星,然后作为粉丝的她,却疯狂向后躲的心情。
她不确定,俞一初是一时的见色起意,还是认真的?他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是她太迟钝了么。
袁纯不自觉地将指甲嵌入手掌心,一寸一寸将她的思绪切断。
俞一初似乎总能在恰当的时候给予她独一无二的启发,像是神明赐予她的指明灯,帮她读解命运的旨意,释怀一切不甘和辛辣的痛苦。
可这样的人,真的不需要任何努力,她就可以拥有吗。
一种没有缘由的绝望痛击着她麻木的神经。在袁纯的世界里,爱情是历经千帆、跋山涉水,也不一定能够拥有的奢侈,所以她对从天而降的礼物心怀畏惧。
这种平白无故的幸运一定是有代价的吧,比如,数不尽的磨难。
这不,磨难很快就来了。那时候意气风发的袁纯,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一段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前进,好像掉入黑洞一般的日子。
面试官大姐,就是那位大约三十出头、留着披肩长发的淡雅熟女,隔了两周后,再次打电话给她。
语气很风轻云淡,有种我没看错人的浑然天成的笃定和自信:“我这边看到你的笔试成绩单了,还挺好的,总分和另一个女生并列第一。下周一过来实习吧。”
在水还未结成冰的初冬——东北的初秋和南方人中所认知的冬天没什么两样,袁纯终于在一片灰蒙蒙中接住了那一点点沉默下坠的生命力。
陈方媛听到她即将去电视台厮杀,郑重其事地警告她:“袁纯,虽然你天生丽质,但你要学一学化妆和打扮了。”
袁纯素来是手残党,只要手工完成什么东西,比如做饭、刺绣、化妆之类的都能搞出灾难般的效果,唯一的例外,是袁纯写了一笔清秀的好字。
“太过于艰难的挑战,我想投降。”袁纯还抱有一丝丝侥幸心理,兴许那些夸张魔幻的描述,只是大家对光鲜亮丽的台前工作者的刻板印象?
但当袁纯作为一名透明的实习生,看到电视台那些尽态极妍的女孩子们,她感受到了真实的震撼。
上学的时候,总有那种同学,她不需要说话,光是伫立在那里就像舞台聚焦的灯光一样,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源源不断地吸引过来,而刘思湘就是那样耀眼的女孩子。
刘思湘身上散发着游移明亮的活力,极尽烂漫的绚烂簌簌地从她的眉眼降落下来。
“你就是那个和我同分的女生?”刘思湘略带挑衅地看着袁纯。
袁纯慢悠悠地,像是没睡醒:“嗯?”
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主持人比赛的笔试,总分并列第一。
“我叫刘思湘。”她郑重地伸出手来,像是敬重竞争对手那样的仪式感。
刚实习第一天,刚与同组的实习生第一次见面,袁纯就被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袭击得够呛。
面试她俩的那个小姐姐,坦诚了在面试那天没办法说的真话:主持人的竞争很激烈,很饱和,所以台里的实习生如果不是关系过硬,一般都要先去后期等其他岗位去打杂,后面抓住机会,才有可能接触到幕前的工作。
有种挂着羊头卖狗肉的,被欺骗感。
“你说我们应该怎么跟直属上级处关系?关系处得太好,表现太出色,上司可能只想把你留在身边干活,关系处得不好,更别说转岗的事情了,得直接下线。”刘思湘耷拉着脸说。
袁纯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别乱说话。”
刘思湘是本科生,年纪比她小两岁,免不了年轻的尖锐,有时过于锋芒毕露。
“知道啦,加个微信吧,随时联系。”刘思湘悄咪咪地说。
换了部门后,她和刘思湘的处境完全不同。
袁纯被分配到了剪辑小分队,直属上司好像有一点跟她气场不合。她无聊地坐了半天,发现这个部门很忙,连喝口水都是浪费时间。
忙的部门有个坏处,那就是不太愿意带新人。所以,袁纯挨个问了一圈,都得到了“我这儿没事儿,你问问别人”的答案。他们手下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目测今晚要加班。
她只能默默地将剪辑的软件自觉熟悉好几遍,然后下班的时候磨磨蹭蹭,等直属上司主动敲她“你今天先回去吧”,她才敢蹑手蹑脚地溜走。
一种犯罪的感觉。
刘思湘要比她幸运得多,被分配到了与广告媒介公司、艺人团队、视频平台谈判商务的小分队。因为刘思湘胆子够大,也能撑得起扮黑脸的角色,所以拿到报价单后,很快就上手谈判了。
无论袁纯在入职实习前,将电视台的职业生涯想象得多么带劲儿,驰骋沙场,开疆拓土,在现实面前她都只能拥抱那份无力——她连奔跑的机会都没有。
运气,有时候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袁纯垂头丧气地坐地铁回了陈方媛家,却在门口见到了她现在还不想直面的人。
俞一初倚靠在墙上,紧身的黑色皮衣将他高瘦的身材衬得有些魁梧,明澈的眼睛像湖泊中灼灼燃烧的篝火,有种恣意的鲜活。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应该是洗完澡后匆匆地赶来,没来得及吹干。
袁纯蹙眉,疲倦地拉长每一个单字符,“你在这里站了多久?”
俞一初的唇边浅浅地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不冷不热地答:“不久,也就半个小时。今天周一,我下班也很晚。”
话音未落,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凝视着袁纯细长的睫毛越来越近,像是轻轻扫过鼻尖的痒。一种接近凋零的迷幻在袁纯的瞳孔中弥漫着,好似荒诞的梦呓,灵动得无声无息,他有些恍惚失神。
袁纯凑上去,将白皙的手指置于他的额头,“还好,你的身体很坚强,没发烧。”
俞一初抿唇,脸庞和棱角有着寒冷矜持的俊美,眼睛却热烈似火、流光溢彩。他直视着她,让人无法从他的眼睛移开视线。袁纯忘记了将手放下来。
半响,他悠久绵长地开口:“你…怎么想?”
刹那间,一切都戛然而止,世界安静得像按下了黑白的暂停键。
袁纯装模作样地托腮,将沉思的惆怅表演得淋漓尽致。如果不是她看到俞一初的眼睛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她可以将这个姿势地老天荒的进行下去。
“你猜?”袁纯歪着头,嘟起圆润的唇,精灵一般欢快地眨着眼睛。
“你故意的?”俞一初紧绷的弦松懈下来,染上了几分怒色。
不用怀疑,袁纯就是故意的。
俞一初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然后不苟言笑地质问她:“吊着我,很好玩吗?”
袁纯毫无忏悔之心地点了点头:“对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才隔了一秒钟,袁纯嚣张的笑声便穿透了长夜。
看着袁纯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俞一初真的拿她没办法,只能生硬地怒视、瞪眼、再怒视。
“坏女孩。”俞一初怒火中烧,沉默地生闷气。
“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一肚子坏水。”俞一初遗憾地摇了摇头。
唉,他俩的角色反了吧。有句话不是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现在怎么颠倒了过来。
袁纯觉得俞一初这个认真的笨蛋真是太好玩了,他平时又冷淡又拽,谈起恋爱来却是一笔一画的乖巧。
以后就有男朋友可以随意欺负了,袁纯坏坏地想着。
她清了清嗓子,无辜地望着俞一初,“你微信上说了什么来着,我忘了。”
“你、喜、欢、我。”俞一初一板一眼地讲着这四个字,懒洋洋道:“记住了?”
这家伙,跟着她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