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由酝酿而成形,进而掀起摧折人心的巨浪,速度固有疾与缓的区别,但并不由人自主,更不依照人的意愿收场。
陆府的风暴早从初春就酝酿成形,暗藏了几个月,终究爆发开来——第一波,像预告似的到来了:这一夜,陆夫人彻夜未眠,肃然端坐侧厅,等待大顺的消息;大顺则彻夜奔波,带着家仆四处寻找陆天恩的踪影。
他先是如往常一般的到茶园寻找陆天恩,但,当他发现陆天恩未归,赶到茶园的时候,茶园已经打烊,茶客散尽,只余伙计们在收拾园子,几个人一面工作,一面议论水飘萍的情况;而后,给他提供了准确的消息:
“陆少爷和荣少爷护送水姑娘到医院去了!”
但是,他赶到伙计们说的医院,情况又有变,医院的工作人员告诉他:
“病人送来的时候,病情严重;本院的规模小,怕救不了人,建议他们转送大医院了!”
但,送的是哪家“大医院”,却没有人知道;大顺只好让仆佣们分头到每一家医院去找,自己则先回府来向陆夫人禀报这情况。
陆夫人听完,当然气得全身发抖,脸色铁青,胃里隐隐翻腾起酸水;她勉强控制住了,也立刻联想到了事情的要点,于是,以清明、冷静的声音吩咐大顺:
“加派人手,尽早找他回来——还有,这事绝对不能让老太太和少奶奶知道!”
大顺报以恭敬的回应,而她的心中却雪亮,事情,大顺会全力去办,但是无法完成——纸哪里包得住火?更何况老太太和金灵芝都不是糊涂人——明知这样,还特意交代大顺,真正的作用是在安慰自己吧!
大顺退出后,她依旧肃然端坐,一言不发,而内心阵阵巨颤,片刻之后,不知不觉的泪流满面。
一个声音缓缓的在心底滑过,以往,她在女眷中听人议论过,有些人家,怕儿子往外跑,出事、败家,索性让儿子抽鸦片,彻底拴住儿子的心……她不能这么做,鸦片是毒物,能把人拴住,也会把人废了;但是,除了鸦片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儿子不在外沉迷、流连呢?
老太太的“娶亲”的法子是彻底失败了,连有了孩子的喜讯都拴不住他……
情绪上的气愤和力持冷静的处事都过去了,她的心里开始浮起不安和无策,以及因隐隐感觉到的预兆而恐惧;她的心纠结成一团乱絮,难受得令她支撑困难。
但她终究挺住了,片刻之后,她举手拭泪,然后吩咐春梦:
“吩咐厨房,专给少奶奶做两样精致点心,你亲自送去,陪她闲聊几句!”
春梦应“是”,她又立刻补充:
“一会儿,我也亲自过去!”
这是她唯一能为金灵芝做的事,她一定要尽全力——虽然根本于事无补。
她带着春梦、秋云和精致点心到达云锦楼的时候,夜已经深了,门已经关上、锁上了,楼中没有灯光,也没有半点声息,像是人都睡了,她只能返回,回到嘉仁堂去忍受内心的煎熬。
但,金灵芝并没有睡;她只是打发了涟漪和仆妇们歇息,自己关了灯,上了床,放下了锦帐,而后在漆黑的帐中抱膝而坐。
时已入夏,帐中闷不通风,十分燠热,但她所感觉到的却是彻骨的寒意。
精神陷落在冰窖里,万劫不复……她在无边无尽的漆黑与森寒中审视自己的命运;生命是一场荒诞的恶梦,命运逼使她不得自主的走进婚姻的牢笼中,又逼使她不得自主的孕育起另一个生命;她没有招架的余地,无力抗争,无法逃避……最终,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想起白天的种种情景,是一群长辈,一群老年人,以慈祥和蔼且充满了欢欣喜悦的目光包围着她,反复的为她说着道喜的话,而那和她一起孕育了新生命的人呢?他的心里有什么感觉?有什么想法?
黄昏小睡醒来后,听了涟漪的陈述,她的心里升起了几丝异样的感觉,出现了转折的契机,有了与他谈话的意愿,于是,认真的等待他的到来。
但是,空等了一夜——
没有人诚诚实实的告诉她真相为何,而对她来说,已经不需要了——仅凭直觉她就能确认,府里人人都对她隐瞒陆天恩出府不归的原因;而这原因她也不想知道,横竖她根本不在乎这个婚姻和这个人。
而孕育了孩子——这只是人世间诸多的荒谬中的一桩罢了。
她静静的坐着,一动也不动;夜尽天明时,整个肢体都坐麻了。
陆天恩却在将近中午的时候才返回陆府,金灵芝的心已处在封冻的状态,即将凝结成冰,但他并没有分出心神来特别注意——一夜未睡、未梳洗的他脸带倦容,唇边隐隐冒出青黑的微点胡须,神情中却带着一股以往不曾出现过的坚决,进了大门以后也不再躲躲闪闪,而是径自来见陆夫人。
他的目的非常明确:要钱。
水飘萍病情严重,必须长期治疗,医药的费用远超过她的经济能力,而他自认义不容辞的愿替她支付所有的费用。
因为她,因为她的病,情况严重到极点,逼使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勇气,面对现实,解决问题;走到陆夫人跟前,他先屈膝下跪,而后以平稳的语调出声:
“额娘——”
而这么一来,便让陆夫人认为他知错,请罪来了,原本如遭火焚的怒气立刻消减了一半,原本已将冲口而出的责骂也缓和了许多,听来竟像急切的询问:
“你上哪儿去啦?怎么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气氛不算坏,他的勇气也就再往上提高,以更从容的态度回答:
“一个朋友病了,病得很厉害,吐血,昏迷;我和荣安送她到医院去,因为不放心,一直守着她,等她醒过来才离开!”
陆夫人下意识的回应:
“帮助朋友,照顾病人,倒也是该做的——”
但是,接下来却是一个冷峻的转折:
“不过,折腾了一整夜,不先回来说明事由而整夜不归,却是不该、不对!”
这点他接受指责,悄然低头。
“是!孩儿知错!”
陆夫人肃然教诲:
“以后绝不可再犯!”
他一如往昔,报以恭敬的回应,却在一顿之后,很勇敢的提出请求:
“是——以后绝不再犯——但,这一次,还有一桩事,想求额娘恩准!”
事情很难启齿,但他很勇敢的排除心里的障碍,向陆夫人请求:
“那位得病的朋友手边没有足够的医药费,我要帮助她——”
陆夫人点点头:
“朋友有难,应该帮助!”
她的眼神中流露着善意的慈光,但是话一说完就改变——她的心思变了,态度也一变为冷静的质问:
“是什么样的朋友?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家里是做什么的?自己是做什么的?”
陆天恩心里重重一顿,鼓着勇气说明:
“她是我非常认真交往的朋友——原本,她生长在书香之家,辛亥以后家道中衰,卖艺为生……”
话说到中途,他瞠目结舌的傻住了,没法说下去,没法回答完问题——水飘萍真实的姓名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他开始感到心虚,慢慢的低下头去;陆夫人的目光却越来越冷,而且毫不放松的直盯着他看,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去;他的心轻轻颤抖,但也慢慢的凝聚出一个声音来,进而成为具体的语言,像宣誓似的说,两情相悦,姓什么,名什么,并不重要,家世、门第、职业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两心相许!
希望生身的母亲能够了解,能够成全;于是,他虽然低着头,但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她因为家道中衰,卖艺为生,取了个艺名使用,所以,我不知道她真实的姓名——但,姓名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什么都好,和我非常谈得来——我很喜欢她——”
陆夫人定定的看着他,心里阵阵发冷;事情和她的猜测很一致:外面有了人!
而尽管事情早在意料之中,一经证实,依然令她全身颤抖,心里冒出一个怨毒之至的声音,责怪自己怎么生出个这样的儿子来,在表面上则是格迸着两排牙齿冷笑:
“你也很好——你就要作父亲了,还这么不懂事——永远都只有三岁的心智!”
她的话冷得自己眼角带泪,也提醒了陆天恩自己的处境,他无法自持,竟而哭了起来,抽抽搭搭的说:
“额娘……我……错了……但,她病得很厉害,不能不顾……”
陆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明快果断的处理:
“帮助她的医药费,可以,我让大顺送去——你呢,到云锦楼去陪着灵芝,专心一致的等着抱娃娃!”
她的口气斩钉截铁,像是一切拍板定案,而震得陆天恩心中一片慌茫;偏就在这时,一名仆妇跑进来禀事:
“太太,表少爷来了——说是姑太太打发他来问候老太太!”
陆夫人换了平和的声音吩咐:
“去告诉少奶奶!”
仆妇应声而去,陆夫人转而吩咐春梦:
“去告诉大顺,到医院去,把少爷朋友的医药费都付了!”
说完,她又深吸了一口气,同时缓缓起身,也再次直视陆天恩:
“外头的事,大顺都会办妥当;这会儿,你到老太太跟前陪毓崙说话去!”
陆天恩不敢与她四目相对,也不敢违抗她的话,心里因失去自由而半带苦闷,但也半带轻松——水飘萍的医药费不成问题了!
心情有起有伏,身体则听话的跟着母亲走;到了怡福居,金毓崙已经早到了一步,正神闲气定的坐在老太太跟前喝茶;陆夫人一到,他也就准备话入正题——寒暄过后,他直接提出请求:
“额娘命我来向老太太、舅太太求请——姐姐出嫁的时候没有老成的嬷嬷陪嫁,只有涟漪跟了来——姐姐刚有喜,会难受,但涟漪年纪小,不懂生育的事,伺候不来;额娘想接姐姐回府暂住几天,由额娘亲自照料、教导——住上几天,等姐姐舒坦了,再回来!”
话说到半途,陆夫人就恍然大悟,难怪金夫人派儿子来,而不亲自开口——老太太偏疼孙辈,再怎么礙难的事都会答应的。
果然,陆老太太虽然略微沉吟,也用目光征询了一下她的意见,终究还是因为不忍拒绝外孙而点了头:
“好吧!”
陆夫人也报以一个欣然同意的笑容,但是,一到金毓崙告辞,陆天恩跟着她回到侧厅的时候,立刻咬牙切齿的责骂:
“陆家的脸都给你丢光了——怀了胎的媳妇要回娘家调理——你,你自己反省——”
陆天恩无言以对,低着头闷声不响;陆夫人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更加有气,胸口如蛙鼓;春梦、秋云只好硬着头皮设法化解,于是一个为她轻搥背脊,一个宛转进言:
“太太别跟少爷计较,少爷毕竟年轻,又是第一次等着抱娃娃,当然不晓得该怎么办——姑太太的意思也对,身边没有个老成的嬷嬷,伺候不来有孕的少奶奶——别说涟漪小了,就是我们俩,还加上彩虹、晚霞四个,也不灵光呀!”
陆夫人缓过一口气,对这个说法表示认同:
“是该尽快找个老成的嬷嬷来——得便时,我就和老太太说说,物色人选——明天先送灵芝上金府,要在她回来前办妥——一会儿,你们去帮着涟漪一起收拾东西,拿几盒上好的人参、燕窝给带去!”
春梦、秋云立刻应是,而陆夫人又把目光扫向陆天恩,再换一种语气说话:
“明天,虽说是毓崙来接,你也该亲自送灵芝过去!”
陆天恩当然只能低头应是,而心里在空与慌中千折百转,绕来绕去,总结下来一句话却是:今天和明天,都失去了自由!
怎么也抽不出身的——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不会有的,绝对没法子溜出去看望水飘萍了。
而明知这样,心里的悬念还是放不下;他很明白,大顺一定会把医药费送过去,这点无须再烦恼,但是,水飘萍需要的,除了钱以外还有别的——他坚信,自己陪着她,她的心情好转,病情就能减轻;更何况,自己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他回想起自己在这陪伴了她整整一夜的时间里,实质上并没有机会与她交谈——她先是在昏迷中,而后在接受诊查、救治中,一夜的时间虽长,彼此间却没说上半句话——这也是造化弄人吧,心里的千言万语只能一直闷着。
而原本他觉得能补救——原来的设想是回来取了钱,就立刻赶回医院……
越想越难过,眉头很自然的开始上锁,而连带的封闭了他其他的思路——他的心只专注在自己不能自由的出门去会见水飘萍上,而完全没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所引起的风暴,将导致严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