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朱氏依然被拖延到上灯以后才回到旅店,进门的时候,秦燕笙也依然坐在灯下读书,而这一次,她读得更专注、更投入,竟连秦朱氏推门进屋都没有察觉。
书是旧书——早在几年前就出版的过期的《新青年》——但对初到北京的她来说,所得到的却是新知识,新思想,新主张,新潮流,使她的心受到强烈的吸引,因而不由自主的轻声诵念:
“青年之精神界欲求此除旧布新之大革命;第一、当明人生归宿问题,即内图个性之发展,外图贡献于其群。第二、当明人生幸福问题(注一)——”
而这些内容,秦朱氏当然又“听不懂”,但是出声叫唤她,却让她的心神回到现实,然后向她解释再次迟归的原因:
“太太启程了——临行前,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少爷和少奶奶,一边还又牵挂着那边的老太太,嘴里不说,可是我看得明白,她的心里真苦——说什么我也要尽全力帮她把少爷、少奶奶照顾好!”
秦燕笙仔细的听着,寻思了一下,而后给了她一个体贴入微的建议:
“妈妈,我体会到,您一心一意想帮助陆府,昨天我就说过,我全力尊重您的意愿,现在再追加一句,我全力支持——不过,我觉得,您住在这儿,早出晚归,太辛苦了——您原本是陪我住在这儿,但是,往来费时,徒增劳累,不如,您明天就搬到陆府去吧——您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秦朱氏愣了一下,吞吞吐吐的说:
“原本,太太说,请你也住在府里——”
秦燕笙露出笑容,但是摇头:
“我觉得会不方便——不自在——不如住店!”
秦朱氏无言以对,秦燕笙却热切的往下说,为她作说明:
“这里挺好,很干净,很安静,也很便宜——您在不在这里过夜,没有什么影响——我白天出去,天黑前回来,夜里看书——您住陆府,没事了也可以早点休息,咱们各得其所,何况,也只有几天时间——今天,我去了北京大学,虽然没有见到我景仰已久的教授们,但是,看到了‘红楼’和校园,也了解了报考的办法;明天,我准备去女高师……后天,去燕京大学,大后天去清华学校——这些,我全都计划好了,也绝对能胜任;总之,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尽管先搬到陆府去住!”
秦朱氏被她说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
“唉!你怎么——不管哪一点都跟陆少爷完全不一样呢?”
秦燕笙不解,以询问的目光注视她;秦朱氏再次重重叹息,感慨似的告诉她:
“今天,陆老爷对少也说,以后要送他到外国去读书;却不知道少爷是怎么回事,为了这个话,拉着我直哭!”
秦燕笙更加不解:
“世上会有这种人?读书是求之不得的事——”
秦朱氏又是重重的叹息:
“他还小,还是个孩子——”
说了半句,她就发现,这个话有语病,和自己的感慨也互相矛盾,于是傻住了,说不下去;秦燕笙的疑惑也就不得解,但是无所谓——她此行的重点是求学,关注的重点是学校与学问,话既说不下去,她也就把心神转回到书上;陈独秀的文章中,对“新青年”的主张使她受到强烈的震撼,使她不由自主的认定这个理想,以做新时代的新青年自期,别的都是其次。
她读书到深夜,经过秦朱氏的一再催促才就寝;第二天一早,她就满怀热切的踏着轻快的步子去往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秦朱氏却只带着三分热切前往陆府——还有三分是无奈,三分是感慨,以及一分忧虑……
而很不幸的,她的预感成真;一下车,门房就告诉她:
“少爷出去了,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她摇摇头,不说什么,心里明白他上哪儿去了,也打定主意,以金灵芝为主要的照顾对象……放下行李,她先到怡福居向陆老太太请个安后便径赴云锦楼。
一进门发现春梦也在,正皱着眉头和两名仆妇说话,看见她进来,立刻求救似的迎向她:
“秦奶娘,你赶紧来看看——这鹦鹉是怎么回事?”
秦朱氏赶上去,和大家一起看鸟;仆妇仔细说明:
“昨儿还好好的——平常牠总吵人,天不亮就又叫又唱,学舌讲话,今儿不对劲,不吱声,也不吃喝,从我看见起,就是窝着脖子睡,喊牠都不理——”
秦朱氏仔细听,又仔细看,但是发愁:
“我不懂得鸟儿的事——不明白牠是怎么回事——昨儿我来的时候,牠活泼的很,朝我说话呢,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春梦以询问的语气说话:
“会不会是——病了?”
秦朱氏无奈,连连摇头:
“我实在不知道!”
仆妇急得哭了出来:
“这鸟是少奶奶最心爱的东西,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少奶奶准会怪我们没照顾好——”
正说着,涟漪下楼来了,她手上捧着托盘,托盘上有一碗红枣燕窝粥,四样爽口开胃菜,四样精致火候菜,四样咸甜小点心,式样繁多,但每样的份量都很少——这是金灵芝的早餐——很明显的,送上去,然后又原封不动的端下来。
秦朱氏一看就不由自主的摇头叹息:
“劝劝她,好歹吃几口吧!”
涟漪低下头,小声的说:
“我哪敢多嘴呀——”
秦朱氏咬了咬牙:
“我去吧!”
她转身就要上楼,涟漪却忙忙的拦住她:
“过会儿再去好了——方才,格格说,悃,不想吃,想睡,漱洗了之后又上床歇着了!”
秦朱氏无可奈何,仆妇却催促起来:
“先管管鹦鹉吧!”
一句话提醒了涟漪,下得楼来没听到鸟叫;转头一看,立刻惊慌失措:
“哎喲,怎么这样——格格最疼牠,只对牠说话——牠怎么不理人了呢?”
她几乎哭出来,把气氛弄得更坏;春梦只得勉强拿个主意:
“要不,把牠送回鸟房去,叫鸟房的人仔细瞧瞧,要是病了,赶紧喂药;好了,赶紧送回来!”
没有更好的做法,别无选择;但是涟漪充满了焦虑:
“格格睡醒了,要找牠的——”
秦朱氏好言开导:
“不要紧的,咱们好好的解释,只是送牠去治病,没几天就回来了!”
涟漪还是满怀焦虑:
“牠不在,格格会连半句话都不说的!”
但,她不能不接受事实,同意两名仆妇把鹦鹉送回鸟房去,然后拉着春梦和秦朱氏商量说词,以备在金灵芝问起的时候可以应对。
不料,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金灵芝根本没有下床,三个人好几回蹑手蹑脚的走上楼去,偷偷的向房里张望,锦帐一直是放下的,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估计着她还没睡醒,不敢惊动,大家只得蹑手蹑脚的退下;一连几次,三个人的反应都是摇头叹息,但是无计可施,只有耐心的等下去,等她起床。
然而,金灵芝并没有睡着,只是独自坐在帐中发呆——她蓄意将自己幽闭在帐中,将所有的人摒在帐外,像是只愿独自面对生命中的无奈,也像对世界提出无言的厌弃而隔绝自己。
无言,是因为她心中的悲凉已无语言可以传达;默然静坐,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昨夜的梦境,不知不觉中心绪沉入冰点。
她梦见的是自己已去逝的父亲——在梦中,雄姿英发的父亲威风凛凛的策马驰骋,飞渡关山,那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于是,她自己也骑着一匹小马在后面追赶,迎着东升的旭日,人与马都光灿耀金……
她想得神往,但,怀孕前期的不适向她袭来,令她觉得难受,也逼迫她的心神返回现实;而现实是残忍的,她的身体中承受着恶心欲呕的反应,心中一片慌茫,完全没有产生将为人母的喜悦,过后,她继续缅怀父亲,但是,梦境已经消失了,心中想起的是现实中真实的父亲。
瑞亲王空负一身文韬武略、雄心壮志——时代不一样了,他回天乏力,抑郁成病,英年早逝!
英雄既敌不过病魔,更敌不过时代的浪潮;而这还是诸多前清亲贵中较好的下场——没有遭到谋刺暗杀、死于非命,也没有落到穷困潦倒!
梦已成空,她的心绪开始产生冷静和理智,开始认真的思考父亲一生的处境和际遇;以往,他曾满腔热血的想要力挽狂澜,致力于富国强兵、振衰起弊的大计,也曾是反对清帝退位者之一,怎奈事与愿违,含恨而逝,这一切的悲剧归诸于他生在新旧世代交替之际,强自想开时代的倒车,而终究要与旧时代、旧社会一起被新潮流淘汰!
在实质上,他不是英雄,因为,根本没有做英雄的机会……梦醒了,她也彻底的想明白了;而且,从父亲的命运扩展到推想整个家族的命运和她自己的命运,心里是更加彻底的悲凉。
但——突然间,一个念头涌上来,使她下意识的伸手按着自己的腹部,惊慌的想道:
“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孩子怎么办呢?”
陆府也是旧时代的遗留物——
她害怕了起来,全身卷成一团,轻轻的颤抖,而且不由自主的低声哭泣,不由自主的询问她腹中的胎儿:
“你知道什么叫做命运吗?你一出生就要挑起命运的担子……无论自己的命运,家族的命运,民族的命运,都是千钧重担,你挑得动吗?”
她每问一句,心中就增加一份酸楚,增加一份悲凉,而虽然这询问不会有答复,她却凭直觉感受到了胎儿的回应,于是,她一遍一遍的重复询问……
午餐的时间到了,她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意识到涟漪为她送餐来了;她没有食欲,但是心念正触及家族,便想吩咐涟漪去办事,于是她主动出帐、下床。
涟漪当然喜出望外,放下手中的食盒,赶上来替她穿鞋,同来的春梦、秦朱氏也连忙赶到她跟前来;春梦手里捧着一个锦缎包袱,没来得及放下,就一直捧着,等她穿好鞋站起,就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走到桌前,仔仔细细的打开包袱,一面笑吟吟的解说:
“老太太总说,这快出世的小少爷、小格格,是她心头最要紧的宝贝,叫裁缝们先赶着做小衣裳——少奶奶请看,衣裳、鞋帽、斗篷,样样齐全,男宝宝一份,女宝宝一份,分红蓝两色——老太太说,无论先生男、先生女,都用得上——”
两式婴儿服都做得精致华美,金灵芝的视线被吸引了,低下头来看,但是没说话,涟漪和秦朱氏则帮着赞美:
“好漂亮呀!”
秦朱氏特意加强:
“是老师傅做的吧!料子好,做工细,外层漂亮,里层软,完全不伤小宝宝的皮肤!”
她有育婴经验,看这些东西的眼光比涟漪好了许多,能向金灵芝说得很详细,但是,金灵芝还是没多大反应,只是向春梦说几句客气话,而神情中不但没有应有的兴高采烈,还露出一丝倦意。
“替我向老太太道谢——裁缝也多费心了,多给点钱吧!”
春梦立刻回应:
“是的!是的!少奶奶的心意,我一定转达!”
而这些也似乎是一种抛砖引玉的前奏,接下来,三个人开始把重心引向劝她进食上;最能具体说出道理的当然是秦朱氏。
“算起来,小宝贝在少奶奶肚子里有好几个月了,这会儿,正要长成形呢,得多喂他点好东西,才长得好;我特地亲自到厨房,看着厨房尽心尽力的做好菜——请少奶奶加餐加量,喂好肚里的小宝贝!”
她一边说,涟漪一边打开食盒,春梦帮着把一样样的菜肴羹汤取出来摆好。
盛情难却,又被秦朱氏的话给打动了,金灵芝总算吃了几口清蒸的鲈鱼,素炒的芥菜,喝了几口红枣人参清鸡汤,看得三个人心中暗喜,认为这一趟的任务功德圆满了。
餐后,三个人收拾了碗筷撤走,金灵芝则留下涟漪来交代:
“你回府里去一趟,看看额娘的情形,也问问,毓崙把家产料理得怎样了!”
涟漪连忙应承:
“是——”
金灵芝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有如自言自语:
“毓崙以往从没办过买卖的事——不晓得他应不应付得来!”
涟漪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格格不想回府里住,可是心里都在记挂府里——”
金灵芝不置可否,涟漪不假思索的提出一个天真的建议:
“其实,格格何不就跟老太太说说呢——咱们家要卖房宅,就卖给陆家不好吗?横竖是亲家,自己人,做什么都比外人亲呀!”
金灵芝猛然一震,原先慵懒的神情忽然一变,眼睛射出炯炯有神的光朝向涟漪:
“你这话,不许瞎说——咱们府里的事,不许告诉老太太——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涟漪吓了一跳,愣着两眼看金灵芝,金灵芝却像破釜沉舟似的,仔细的晓以大义。
“我索性告诉你这个道理,你明白了,就不会胡想胡说——这里,跟咱们府里一样,打从辛亥年起就过着坐吃山空的日子;老爷不做官了,隐居在家,没有俸禄,家里就全靠收租维持,只差在没有许多姨奶奶和庶出的孩子闹分家,所以还能过日子——能这样已经不容易了,那里还有余力买一座王府呢?而且绝不能让老太太知道——她是额娘的亲娘,让她知道额娘的苦境,心里会难过,没有力量帮忙,要加倍难过——”
涟漪默然,黯然,低下头去:
“是……我知道了……”
金灵芝顿了一顿,看了她一眼,但是话 却说得像在自言自语:
“这里,也是百病业生……支持不了多久的!”
她的体认非常清楚:覆巢之下无完卵,时代已经产生了剧变,世界也在变,而且会一路的变下去,旧式的世家没法子维持不变,诸多的王府已经有半数以上转手——
想到这些,她的心开始阵阵发酸,眼中几欲落泪,而因为不愿让涟漪看见,她又走回床边去,涟漪却当她餐后想休息,主动的替她放下锦帐,然后退出房去。
下了楼,看见春梦和秦朱氏在厅中等着她,她立刻展露笑容:
“格格睡了——她派我回府里一趟,看望福晋!”
春梦点点头:
“你吃过饭就去吧,快去快回——我们也先去忙点别的,一会儿再过来!”
三个人一起走出云锦楼,往厨房走;不料走到半途,迎面来了小顺,一看见秦朱氏,立刻发出求救似的呼喊:
“奶娘——奶娘——您可要救救我——”
他气喘吁吁,说话像嘴里含了一个鸡蛋般的不清楚,听得人一头雾水;秦朱氏立刻以慈母特有的温和语气引导他深呼吸,再慢慢的说话:
“老爷叫少爷——我爹派我去找少爷回来——我不敢不去——可是去了,少爷也不听我的——要是奶娘肯帮我,一起过去……少爷听奶娘的,就会回府来……”
秦朱氏立刻点头:
“好的!我陪你走一趟——不过,你知道少爷在哪儿吗?”
小顺回答:
“我爹说了,准是在医院,前些天他去过好多趟,但这会子,他得去办老爷交代的事,才叫我去!”
秦朱氏顾不上午餐了:
“那就走吧!”
到了半路上,她才想到向小顺询问:
“少爷怎么会在医院里呢?”
小顺清楚这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少爷有个要好的朋友得了很厉害的病,常往医院送,少爷就常到医院去,还求了太太恩准,给人家付医药费,太太答应了,就叫我爹送钱到医院!”
秦朱氏倒抽了一口冷气:
“少爷的朋友——是个唱大鼓书的姑娘?”
小顺点点头,也半带惊讶:
“您可猜得真准!”
秦朱氏没再说什么,而心里充满了阴影,快到医院的时候才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没有什么恰当的话可以对陆天恩说,以致于她的情绪非常低落,脚步非常沉重。
进了医院,她随着小顺直奔水飘萍的病房;门一开,坐在病房里的陆天恩看见她,立时发出一声惊呼:
“奶娘——”
而她也险些失声惊呼——一眼看到水飘萍,她着实吃惊,甚至震惊。
经过紧急抢救,水飘萍的病情稳住了,她已不再大口吐血,精神也有少许恢复,因而仰起上半身坐着;整个人已经因病而非常瘦,但是脸上仍带着一股特别吸引人的娟秀之气,而且眸光如水,没有神采,只带三分柔弱,又特别令人怜惜;她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心里不由自主的浮起金灵芝的模样来,而且做了个对比。
陆天恩全然不察她的心思,结结巴巴的问话:
“奶娘……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小顺硬着头皮,诚实的吐露:
“是我求着奶娘陪我一道来——老爷吩咐我爹去请一位外国人到府里来,还要您一块儿陪着说话——我爹派我来请您回去……”
陆天恩瞪着他看:
“你没胡说吧?老爷十年不同外面的人来往了,怎么会要请一位外国人到府呢?”
小顺哭丧着脸回答:
“我哪敢胡说呢?老爷吩咐什么,我爹就办什么,我也就跟着跑腿——吩咐我的话就是这样,半句没错——我爹还说,老爷是给您请一位外国老师,学洋文呢,只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教——”
陆天恩脸上阴晴不定,秦朱氏连忙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帮着小顺说话:
“少爷,小顺确实是奉命行事,绝不会假——再说,老爷请您过去说话,又怎么假得了呢?”
陆天恩的神色暗了下去,小顺讷讷的看着他,急得额头冒汗;不料,水飘萍开口说话了:
“陆少爷,不管怎么说,老爷找您,确实是有重要的客人,重要的事——您请回府吧——别耽误了老爷交代的事!”
陆天恩愣了一下,转头看着她,但是不说话;水飘萍却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继续往下说:
“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了——护士们会准时给我打针吃药,老沈和吴妈下了场,都会过来;您放心,老沈和吴妈会好好照顾我的!”
她中气不足,话说得软弱无力,但却令人无法抗拒,陆天恩唯有点头:
“好吧!我明天再来——”
他又贴心的朝水飘萍扮出个甜甜的微笑,然后才起身;秦朱氏看在眼里,一言不发;坐上马车后,陆天恩的笑容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忧烦,因而眉头深锁;秦朱氏也看在眼里,便想乘机劝他,只是,话到舌边却说不出口,唯有付诸一声叹息;而陆天恩也无心说话,一直低着头闷坐;直到下了车进门的时候,她才打起劲劝他:
“少爷,一会儿,老爷那边的事完了,您请到云锦楼来吧,我在那儿等您!”
陆天恩却下意识的发问:
“为什么?”
秦朱氏叹着气说:
“来帮我劝少奶奶多进饮食吧——到底,她还怀着您的骨肉,两个人加在一起,份量总不比那位病姑娘差吧?”
陆天恩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愣了一下之后默默的点了点头;秦朱氏不再多话,而毕竟心里悬念金灵芝,便自顾自的走往云锦楼。不料,走进门,小厅里半个人都没有,四下里一片死寂,她纳闷不已,胡乱的张望了一阵,还是没见到人影,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了一个细微的声音,像有人在哭泣,细听准确后,她立刻拔步上楼。
果然有人在哭泣——涟漪伏在门上,低泣低啜:
“格格……格格……”
她吓了一跳,赶上去,扶住涟漪的肩,柔声说话:
“怎么了?怎么在这里哭呀?出什么事了?”
她的语气、态度都宛如慈母,涟漪更把她当做慈母,一头伏进她的怀里,失声痛哭:
“格格不理我……”
秦朱氏不明所以,只能轻拍她的背哄慰她,然后说:
“咱们到楼下说吧!”
下了楼,正好春梦进来了,多了一个帮手,两人一起劝得涟漪止了哭,详详细细的说明原委。
“我回府去见福晋,福晋说,正好有事——她命我回来告诉格格,管家已经替她找妥了一处房舍,下个月就能搬过去;格格留在府里的东西,她正让珊瑚收拾呢,过几天收拾好了,就打发人送过来——我一五一十的说了,格格听了只是哭;我劝她别哭,说,肚里的小宝贝要紧,老哭,怕动了胎气;格格却说,这孩子来得莫名其妙,跟她活得一样荒唐;说完,就把我撵了出来,把门反锁上……”
话说明白了,但是让人听不明白——春梦诧异的问:
“姑太太为什么要搬到新屋呢?为什么要把少奶奶的东西送过来?”
涟漪眼泪汪汪,心里没有意识到事情必须隐瞒,因而直接了当的回答:
“侧福晋们闹分家,王府要卖给别人了,卖了以后,一房分一份钱;这会儿,大家得先搬出去;福晋说,新租的房舍小,摆不下格格的东西——”
春梦听得目瞪口呆:
“太太临出门前,还记挂过金府分家的事;没想到,这么快——而且——会……会是这样……”
她实在说不出口,金夫人的新居竟会小到摆不下女儿出嫁前的东西,而心里在颤抖,眼睛不自觉的望向秦朱氏;秦朱氏与她有同感,震惊得无法言语;涟漪并不注意她们的反应,心思集中在金灵芝身上,说完话又哭了起来,抽抽搭搭的说:
“格格把自己锁起来……不吃不喝,不说话……会……会……不好的……”
她的话提醒了春梦和秦朱氏,感慨金府的事是徒劳的,眼前的要事是解决金灵芝的自锁——秦朱氏的眉头心头全皱在一块,舌头费尽力气,挣扎出一个主意:
“我看,得禀告老太太,请老太太想法子劝导少奶奶开门——”
但是,春梦立刻反对:
“这么一来,金府的变故就全让老太太知道了,老太太年纪大了,一伤心就伤身——太太最担心这个,不好的事全都自己承担,绝不告诉老太太!”
秦朱氏觉得有道理,点点头,改变主意:
“少爷在老爷那儿说完话就过来——让他来喊少奶奶开门吧!”
涟漪立刻摇头:
“不行——格格已经很多天没见过姑爷,这会儿一定不会听姑爷的!”
春梦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一条线索:
“只能请姑太太,或者表少爷来了——”
这个意见被接受了,商议了一阵之后,决定让涟漪悄悄的再去一趟金府,向金夫人或者金毓崙说明情况,请他们协助……
涟漪去而复返的时候来了金毓崙,为了金灵芝的事,他的神情中充满了关切和着急,与他原来的疲惫沉重混叠在一起,使得一张原本少年英俊的脸庞变了形;但他完全不顾自己已心力交瘁而快步奔上云锦楼。
懂事的春梦想到让他姐弟两人单独说话,更容易让金灵芝打开门,于是让涟漪也留在楼下等待;金毓崙上楼去了许久没有下来,三个人等得心急如焚而无言以对,气氛便非常沉闷;黄昏前,陆天恩进来了,但是,多了一个人加入等待的行列,并不能改善气氛。
秦朱氏很简单的向他说明:
“表少爷来了——”
他无可无不可,张着茫然的眼睛默默的点了一下头,而心里在想着别的事:
陆正波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了儿子的事,主动与外界联络——透过以往的人脉,联络到了外国友人,商请前来教导他学习英文,宾主见面,相谈甚欢,事情就定案了;此后,每周有三个上午前来授课,时间暂订为一年;他没有考虑的权力,只能遵从;但是,心里的感觉不是从师受业的喜悦,而是无意识的慌与茫。
人生没有明确的目标,因而没有认真的具体规划过自己的未来,而这“在家进修英文,一年后出洋读书”的计划又是出自尊长的安排……即使是好事,也不是出自于自主;更何况,心里还牵着水飘萍。
但是,没有人了解他的心情——便连他自己也没法具体说明,因而神情恍惚不定,却看得别人大生反感。
春梦忍不住出言讥刺:
“金府闹分家,卖宅子呢,您是金府的姑爷,该去帮着忙和吧,怎么还一脸糊涂呢?”
陆天恩在恍惚中听到了大半句,再一回思之后吃惊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转而望向涟漪;涟漪满脸是泪,抽抽搭搭的确认这事:
“福晋……格格……伤心透了……”
陆天恩无言以对,心里百味杂陈,转变成耳朵里嗡嗡乱响,令他心慌,接着头痛,下意识的低头,举起双手捧住自己的脸,看得秦朱氏直叹气,而春梦满脸鄙夷,偏偏在这个时候,金毓崙下楼来了。
看起来,他比上楼前又多了几分疲惫,但是减少了一分沉重,显然已经完成了任务——他没作说明,下阶后,只哑着嗓子告知:
“可以了——你们上去看她吧——我该回去了!”
他转身就走,陆天恩连忙赶上一步,结结巴巴的说:
“我……我跟你过去……看看吧!”
金毓崙直接了当的拒绝:
“不用!现在乱哄哄的,没法子待客——等搬定了,新宅子收拾好了,你再来吧!”
陆天恩非常尴尬,但还是开步走,准备送他到大门口,走了几步又想起事情来:
“阿玛请了一位外国教师来教英文——方才,都谈定了,过几天就开始授课;阿玛准备请你一起来进修英文,一年后一起出洋读书!”
金毓崙给他一个充满了无奈的苦笑:
“我现在哪能进修、读书呢?”
陆天恩顿了一下,黯然的低下头,默默的陪着他走出云锦楼;两人并肩而行,但是再也没有交谈。
秦朱氏看着两人的背影,心里升起了一股无法言传的难受的感觉,顷刻就涨满了胸臆,更仿佛全身的血管都为之淤塞……她勉强打起精神,和春梦、涟漪一起上楼去看望金灵芝,门已经开了,但金灵芝却睡了,稳稳的躺在锦帐里。
三人无奈,只好下楼;但毕竟,自锁的事解决了,心里不再压着这块石头,脚步都轻了些。
到了楼下,三人不约而同的一起叹出了一口长气,秦朱氏更是感慨万千,对这重新开始在陆府工作的第一天,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以致于在面临问题的时候满心焦急的想尽快解决,解决后能安静的坐下来,却顿觉疲累不堪,因此晚餐一口也吃不下,而兴起了一个念头,想到旅店去看女儿。
坐上马车后,身边没有了别人,脑海里的思绪清明了许多,老实、纯朴的她并没有太深奥复杂的想法,只是由衷的——想到自己的女儿,她立刻感到庆幸,庆幸她身心健康、快乐……
而秦燕笙并没有料到已经搬到陆府居住的她又在夜里来到旅店,而一直很专注的在灯下阅读。
这一天,她买了许多种报纸,逐一的认真细读,使她对时局增加了许多了解;这一年四月,旧国会在广州选举孙中山为非常大总统,与三年前北京新国会选出的总统徐世昌形成“南北两总统”的分立,而对立与议和都在持续进行;报纸上甚至报道了战争的消息:北京政府助桂军攻粤,反为粤军所败(注一)——而这只是消息,并不是结局,情势处于正在变化中,报纸上的文章或预估,或分析,或评论;而报纸既多,立场不同,意见也就不一致,形成另类的“众说纷纭”,看得初阅世事的她眼花缭乱,以致加倍专注的阅读,并且不时的停下来思考,这读报的速度便很慢,秦朱氏进来的时候,她所买回来的报纸还没有读完半数,但是眼睛发亮。
秦朱氏虽然不明所以,但是精神跟着昂扬起来,随口向她说道:
“府里没什么事了,所以,我过来看看——”
不料,秦燕笙却对她说:
“我到有事想跟您说说呢——我也没什么事了,所以,想提早回家去!”
秦朱氏愣了一下,诧异的问:
“你好不容易才来一趟,为什么要提早回去呢?你想去的学校不是还有好几所吗?”
秦燕笙很认真的回答:
“我心里已经有谱了,不用再参观别的学校了;回去以后,我会跟爸爸仔细商量,我想,明年来报考这里的高等女子师范学校——那么,这趟路的两大任务都已经完成,再多住下去,就浪费旅费了;何况,我买了这许多书,想回家仔细的读,不想再待在外头了!”
秦朱氏心里生出许多语言,说不出来,只是用力的连连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由衷的说出一个字来:
“好——好——”
秦燕笙明快利落的告诉她:
“我准备明天就走——您要照顾陆府的人,就别再辛苦跑路,我自己走;方才,我找了店掌柜商量,他说,可以帮我雇辆相熟的、可靠的车,送我到火车站,帮我拿行李——这一趟买的书多,要装两大箱才能带回去,这是我唯一的问题,但是问题很小,而且已经解决了,您放心!”
秦朱氏听得百感交集,更加说不出话来,而忍不住直着双眼定定的看着她;由于连着三个白天在烈日、暑热下奔走,夜里又废寝忘食的阅读,秦燕笙看起来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而因为获得了新知识、受到了新启发,脸上很自然的透出一道亮光,眼眸深处流露着希望与自信的神采,非常动人;看着看着,她突然热泪盈眶。
秦燕笙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靠近她:
“妈,您……怎么……哭了——我……什么地方错了?”
秦朱氏含泪说话:
“你没错……是我自己……错,我自己,以前全都想错了!”
秦燕笙不解,秦朱氏长呼了两口气后,虽然还是没有非常恰当的措词能传达心声,但是说出了大半的想法:
“以前,我看着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供你过很好的日子,无忧无虑的上学,还累得你像拼命似的苦读,考公费、读师范,心里就难过,常常偷偷的掉眼泪,跟你爸爸叨念,要是你生在富贵人家,不愁没钱上学,该有多好——可是,我今天看了灵芝格格、崙贝勒,还有一位得了重病的水姑娘,加上陆少爷,四个人,都跟你差不多大,都生在富贵人家,可是都……都念不上书!”
秦燕笙完全不认识她说的这四个人,体会不到她心里的想法,而只想劝慰她,于是朗声笑了起来:
“妈,您真是多愁善感——我亲爱的妈妈怎么成了林黛玉了?想太多了吧——我从来不觉得咱们家里没钱有什么不对,没有影响我读书嘛;用功读书,成绩好,自然考得取公费,一样不愁没钱上学,跟生在富贵人家有什么不一样呢?在我看来,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才是天底下最富最贵的,生我的是爸妈,不是金钱——至于说,别的人,您也用不着伤心,人各有志嘛,念不上书也不一定是坏事,他们自有他们喜欢做的事,您就别杞人忧天了;更何况,你在陆府的任务是照顾少奶奶生育,不是担任西席,不用操心念书的事——宽宽心,别想太多,快快乐乐的过日子!”
秦朱氏终于破涕为笑:
“你说的有道理!”
她也得到了启发,心情为之好转;秦燕笙更加笑容可掬,一路说下去……
註一:陈独秀于1916年9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二卷一号)发表 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