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一整天,秦燕笙的收获非常丰富。
早餐后出门,她与秦朱氏分道,径自前往琉璃厂的书肆;先到邃雅斋,一进门就被琳琅满目的书籍吸引得目眩神移,不由自主的在书架前立定脚步,仔细浏览。
邃雅斋以善本古籍著称,也不乏近年出版的文史哲专著,而规模之大,书籍之多,都是她以往不曾亲见的;所幸她自幼好学,而秦约曾以书僮为业,教给她许多图书方面的知识,使她对“浩瀚书海”虽未亲见,却不陌生;一旦置身其间,固然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但并不眼花撩乱,茫然失神,而是投入其中,悠然自得。
她不停的取下书籍翻阅,从而挑选、购买……一个上午下来,买了三十多本书;尽管意犹未尽,但这数量已经重得让她拿不动,只好雇辆人力车载回旅店。
时近正午,而秦朱氏没有返回;她独自在店中进了午餐,餐后再赴琉璃厂;这一趟,她到了松筠阁,又是饱览群书,尽经济能力所及购买……
黄昏时返回,还是不见秦朱氏的踪影,她并不以为意,自顾自的整理起买回来的书。
细数下来,她总共购买了五十六本书,也把事先准备好的钱用得尽,还有许多想买而未买的书,只能留待下一趟;而这五十六本书,她每一本都爱如珍宝,也恨不得立刻全部读遍;以往,她受教育的来源有两个,一是父亲的启蒙,二是自小学而师范的学校教育;秦约少时因家贫被卖入官宦之家为奴,很幸运的因生性聪明被选作书僮,日常的主要工作是伴读及整理图书,因而读了不少书,国学的修养高于常人,给她的教育也就以国学为主;入学后,她受的新式教育中既有算学、音乐等门,但国文仍是最重要的一门,而她既已奠下深厚的基础,于国文这门功课当然兴趣更浓、成绩更好,以致形成她对学问的追求倾向于文、史、哲三方面,这趟所买的书便很自然的大半以此为中心;其次,她倾心于两年前发生的“五四运动”和推展得正如火如荼的“新文化运动”,看到书肆中摆放的过期旧杂志中有《新青年》、《新潮》、《国故》几种刊物,也就随手买下。
但,这些书的种类虽然一致,却不成系统——十八岁的她,虽然从小好学不倦,读了不少书,但毕竟年少,还没能走入学问的殿堂内一览堂奥之美,挑选书籍都只是随兴之所至,而不是治学之用——毕竟年少,她还没有学问,有的只是追求学问的理想与热情。
整理好书籍,秦朱氏还没有回来,而天色已暗,她随手拧亮了灯,坐在灯下怡然自得的顺手取一本书阅读,一看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注一),打开一读,一句话直入心中:
“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她不由自主的为之心动,更加聚精会神的读下去;以往,她熟读诗词,历代诗话、词话所读也不少,但是今人的著作常因传播不便而无缘得见,购书时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不过是“以往未曾读,姑妄试读”,没想到其中竟是令她产生共鸣、受到启发的见解。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阶级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阶级也;‘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阶级也。”
这是文学的境界?人生的境界?她掩卷思考,心里隐隐生出想法,而又不具体、不成形,以致她目光朦胧,心神游移的寻思着,直到被秦朱氏的推门而入打断。
她勉强自己把心神拉回现实,朝向母亲发出亲切的声音。
“妈——您回来啦!”
秦朱氏却怀着满腹心事,露出的笑容里带着讪然,不善作假的她什么也隐藏不住,脸上尽在说明自己心虚。
“哎,哎,时候晚了——府里留我吃饭,吃完饭要回来了,少爷正好回府,又拉着我说话,时间越拖越晚,我心里开始发急,少爷还是不让我走,最后,我说,你待在店里等我呢,少爷才点头放我回来!”
这么一说,先提醒了秦燕笙,自己看书看得忘了吃晚饭,好在不觉得饿,无所谓;对母亲的迟归她也觉得无所谓,因而笑容可掬:
“陆府的人都是您最常记挂的,是该多说说话!”
秦朱氏依旧讪然,甚至,带着半丝惭愧的说:
“不过,放你一个人,总是不好——怎么样?今天逛得还高兴吧!”
秦燕笙连连点头:
“我一个人逛书店,很自在——觉得很好,非常好——我去了两家书店,买了许多书——您看,是大丰收,有好几本名家名著,我闻名已久,只是在湖南没能买到,今天才如愿以偿!”
秦朱氏张望一眼她买回来的书,谦卑似的笑笑:
“这些,够你读上大半年了,索性明天再去走走,还能再多买到些好书——买足一年份的量吧,就如你爸说的,不枉此行了!”
秦燕笙摇头:
“明天不一定有空买书——我想到几所学校走走,实际了解学校的情形和投考的办法!您跟我一道去吧!”
秦朱氏顿了一下,迟疑的、吞吐了半晌,勉强说出话来:
“明天,好不好——你还是自个儿走走……我,我还得……到陆府去……”
秦燕笙诧异的问:
“您今天不是已经去过了吗?”
秦朱氏吞吞吐吐的说:
“明天还有事……老太太、太太,都有话要说……”
秦燕笙不置可否,秦朱氏却不自觉的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又吞吐了一下,最后终于像下定决心似的,以极庄重的态度说话。
“燕笙,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说——你爸爸常跟我说,时代不一样了,不管什么事,父母都应该好好的和子女商量,所以,凡事都要让你知道,同意,而且心里高高兴兴的点头;这一回,陆府,出了点事,确实有因难,所以,我答应了老太太、太太,留下来照顾少爷、少奶奶,直到少奶奶生产后满月为止——这其间,总共大半年的时间,我得住在陆府——”
秦燕笙凝眸注视她:
“您来以前就在考虑这件事,是吧?我常觉得您心里有事藏着没告诉我——现在作出这个决定,我并不感到意外;但——我不明白,为什么,陆府对您来说,有这么重要?陆少爷,毕竟不是咱们家的亲骨肉——”
秦朱氏一愣,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但又很想让她明白事情,于是讷讷的说话:
“这个话,我也说不明白——你还是回去问你爸爸吧!他会详详细细的跟你说——你先告诉他,陆府确实有因难,我看了少奶奶,她脸色蜡黄,两眼无神,确实让人担心,偏偏太太还得回蒙古一趟,因为,那边的老太太病了——你这么说,你爸爸就晓得我一定得留下了!”
秦燕笙倒抽了一口冷气。
“爸爸是个思想很新的人,他会认同像陆府这样一个旧时代、旧社会的遗留物吗?”
秦朱氏登时脸色大变,着急的解说,但是越说越不清楚,也越着急:
“你不懂的——这事跟新旧没有关系——是情谊道义——好了,我没像你跟你爸,读了一肚子书——我说不明白——得让你爸说才行!”
她情绪激动,话说到后来竟带起哽咽来;秦燕笙越发不明白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没再追问。
秦朱氏话虽说不出口,胸中却有万千热潮澎湃,一个忍不住就流出泪来,她不想让秦燕笙看见,背转身,悄悄的试泪。
秦燕笙一向心细如发,哪里会没看见、没感觉呢?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的心中升起了一道新的思维,提醒自己不能让母亲难过;于是,她的态度和语言全盘改变——她笑吟吟的面向秦朱氏,以轻松但诚恳的口气说话:
“我明白了,您是为了‘情谊道义’不辞辛劳——其实,不管您是为了什么,我都会尊重的——民主的真谛不就是尊重别人的意见吗?伏尔泰说,我不赞成你的话,但要尽力维护你说话的自由——您看,唯民主与科学可以救国,救国先要齐家——咱们家里先要讲民主,那么,我即使不赞成,也要尊重您的意愿,维护您的自主权,所以,您想做什么就放心、放胆去做吧!”
秦朱氏破涕为笑:
“我没念过书,听不懂你讲的这些!”
只听懂最后一句就可以了,她的心情大幅改变,高兴了,也踏实了,夜里睡得特别安稳,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精神特别好,用毕早餐就登上陆府来接她的车子,迎着晨起的阳光,快速的前往陆府。
下车的时候,看见陆府在阳光的映照下幻出灿金来,她更是一振;快步进门,而实际上府里正忙乱成一团,大顺一面带着仆佣料理陆夫人出门的事,一面吩咐小顺看住陆天恩,防他溜出府去误了送行,看见她到来,又分神招呼她——同时办三件事,忙得他额上汗珠冒得如油煎;她自忖帮不上忙,索性径自到嘉仁堂来见陆夫人。
即将出远门的陆夫人,要料理的事多如牛毛,身心都已过于劳累,她虽然依凭着坚强的意志力撑住了精神和身体,勇敢的面对现实,但眉宇之间毕竟显得比往日疲弱,也显老了一些。
她面前多了好几个箱子,都是她要带到蒙古去的行李,但一见秦朱氏进来,便不忙着查看,而优先抽空与秦朱氏谈话。
秋云站在她身后,轻轻为她捶背,也同时泄漏了她精神不济的状况,但她仍非常仔细、周到的说话。
“夜里,我想定了,只带秋云出门,留下春梦帮着照看——有事你们也好一起商量!”
秦朱氏满面笑容的回应:
“太好了!春梦姑娘聪明能干,有她在,我就等于有了依靠!”
陆夫人却摇头:
“我最不放心的事,还是得靠你——首先,天恩不听她的,其次,灵芝她照应不来——这两个人,一定得偏劳你!”
秦朱氏顿了一下,很诚实的吐露心声:
“太太交代我的事,我一定尽心尽力——不过,我想先和太太说几句——据我看,少爷没什么事,只不过心里放着外边的人而已;但是少奶奶就不一样——昨天,我过去看望,她总坐着不动,不说话,我说什么,她都没多大反应,只拿个无精打睬的眼睛看我,一会儿又把眼皮垂下——我看她脸色腊黄,嘴唇带紫,下楼后悄悄的问了涟漪姑娘,又听说她吃得少,喝得少,平常大半是坐着、躺着,极少走动——唉!这个样,真让我担心!”
陆夫人默默的听着,沉吟了一下之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也担心她——她从一进门就这样,跟她过门前的活泼、大方劲儿完全不一样;只是,谁都没有办法给她改回过门前的样子——现在,只能好生照料她的生活起居,等她分娩——也许,孩子一出世,她就能改样——我总想着,世上没有不疼孩子的娘,也没有见了孩子不高兴的娘,等她一抱自己亲生的孩子,心里头就发甜发热了,自己也就好起来了!”
她的话虽有些许道理,但既是出自无奈,也不实际;而秦朱氏没法子接腔,问题更没法子改善,忠诚纯朴的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陆夫人却又发出一声长叹:
“昨天,我原本派人到金府去,请姑太太过来一起说说话,没想到回话说,府里有事,过不来——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姑太太有难处——”
话没有说完——陆天恩进门来,打断了话头。
陆天恩的神情却是少见的沉重——水飘萍病情加重,他忧心忡忡,但毕竟不敢误了给母亲送行而直奔医院,而他又不善隐藏、作伪,以致痛苦之色全在脸上。
陆夫人一眼看穿他的心事,心里更加嫌恶;不想当着秦朱氏说出来,但也忍不住要刺他几句:
“我往来蒙古,路远,时间长——好在,你已经是快做父亲的人,不是小孩子,该自己管自己了,居家过日子的分寸自己要把握好——奶娘得把精神用在照顾灵芝和她肚子里的娃娃上,你既帮不上忙,也要懂得别给奶娘添麻烦!”
陆天恩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秦朱氏看着心疼,连忙打圆场:
“太太,您看这样好不好——以后呢,每天上午,我就陪着少爷、少奶奶在老太太跟前说话,下午让少奶奶休息,请少爷到老爷书房读书——每天都按这规定过,少爷就既不出门,也跟着老爷读上书了!”
陆夫人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答复她:
“这么做很好,就只是——老爷那边,得有人去说——以往,他没空,也不耐烦亲自管教儿子——现在——要不,请老太太跟他说去!”
秦朱氏不明白她与陆正波之间的情形,直觉的纳闷,陆夫人为什么不自己去跟陆正波说儿子的事,还得由别人传话;而这话又不能说,生性老实的她更不知道怎么办好。
坚强的陆夫人再次压抑起自己的情绪,因为秦朱氏提出的办法又提醒她一次,必须面对世上有陆正波此人存在的事实,而且是与她共同拥有儿子的人;她抬眼向上空张望,眼神怔忡无力,并且充满了痛苦,不能说出口的痛苦。
没人说话,四下里立刻沉寂下来,身在其中的陆天恩一样无话可说,而眼神中升起了痛苦之色,他转头看看母亲,竟而对父母的婚姻状况生出了无奈和恐怖的感觉,同时联想到自己的婚姻,情绪立刻更坏。
行之数千年的婚姻制度也许早就出了问题,而今更不合时宜……他的心纠成了一团,只能以默默忍耐来应对,而又不时的悄悄想起水飘萍来,心念一触间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娶的是水飘萍,不是金灵芝,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心有灵犀,情投意合,无话不谈……他下意识的打了个冷噤,不敢再往下想。
送完了陆夫人,他才避重就轻的想立刻到医院去看她,不料,蓉儿跑着快步来找他。
“老爷请少爷说话!”
他当然不敢说“不”,乖乖的跟着蓉儿去到无为斋,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情绪立变紧张。
而陆正波的神情比平日更加严厉,仿佛受到了岳家政治倾向的刺激后,原本一丝不苟的面容又蒙上一层冰霜,一层钢铁;他一见就害怕,于是低着头听训。
“我决心送你出洋读书,首先,可以免去你置身复辟派中,卷入是非;其次,你终日游手好闲,虚度年月,毕竟不是正理——”
他悄悄的抬起头来,嘴里噤若寒蝉,而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他不愿离开北京,因为,这里有他难以割舍的人;但是,父亲不了解他,他也不敢说,只有强忍着痛苦。
陆正波依然以充满了威权的语气说话,完全不容他人置喙,而其实,他心中有许多正确的想法,怎奈生性严肃,此刻的心情又处在异常中,表达的方式便过于方正,而与别人产生隔阂,致使儿子根本不了解。
“老太太跟前,我自去说明——从现在开始,你先作出洋的准备,一等灵芝分娩后,就动身——”
陆天恩不敢表示任何意见,木木的望着他,但是心情激动,又有千言万语无法诉说,终而使眼中翻滚起泪水来。
只奈,在父亲面前,他连泪水都不敢落下,勉强忍着,忍得全身的肌肉绷紧如木石,半点都不动弹;走出无为斋后还不能恢复,进了深柳堂,坐下来,心神开始挣扎着活动,但却是一股无言可喻的颤抖;直到秦朱氏走进屋来看他,他蓦的心中一热,眼泪才能落下,喉咙才能出声,随即,他伏在秦朱氏怀里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抽抽搭搭的泣诉:
“为什么这样呢……世界……为什么这样呢……”
秦朱氏没有办法回答,但是,她伸出慈母特有的双手,轻轻抚拍他,让他哭个够。
註一:王国维《人间词话》完成于1910年9月,早年有俞平伯点校录付朴社印行单行本、徐调孚《校注》本及滕咸惠《新注》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