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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佩芬2021-10-28 18:216,147

  艳阳高照,普天之下都笼上一层金衣,四野的景物明丽得令人心情开朗;火车从长沙驶往北京,沿路迎着光芒四射的金火金线,宛如世界在驶向光辉灿烂的未来。

  爱读书的秦燕笙在车厢里依然手不释卷,双眼无视于车窗外飞逝而过的美景,而只专注在书页中的璀璨里;秦朱氏坐在她身旁,不时转头看她,见她沉浸在书卷中,有话要说也只能耐心等候。

  其实,早在议定赴北京的时候,她和秦约就已经不时的向她提起陆府来,目的在希望她能喜欢陆府,从而不反对她到陆府工作。

  “你一定会喜欢陆府的——你是在陆府出生的呀,而且,陆府世代书香,藏书楼里积累了历代的藏书,有十几万本呢!陆老爷的学问、人品都是很受人景仰的……”

  两人都蓄意强调陆府的优点,而且专拣与女儿性情相近的方面讲,希望女儿能喜欢陆府,却不知道,这些话正在引领着女儿走进一个新的世界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新的转折,一个充满变数的未来。

  秦燕笙一样没有意思到自己正步向一个无可预知的转折点,赴北京的要点是仰慕文化,是想继续求学,陆府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也不知道父母亲的心事;但是,听多了有关陆府的陈述,聪明、懂事的她有了一些感觉,于是主动的向秦朱氏说:

  “妈妈,我了解您对陆府的感情——而且,您请放心,以往,我虽然对代表封建、传统的旧式家庭有些不以为然,也有点反感,但是并不全盘抹杀它的优点,现在,更会为了尊重您的感情投向,尽力去找出陆府的优点,欣赏陆府的优点——更何况,您说的,陆府有十几万本藏书,这点,确实能打动我的心!”

  然而,话说归说,她还是没有把陆府放在心上,甚至,出自一种微妙的心理,即使对藏书有好感,也没有把拜访陆府列入行程——她早已设想好了,在北京停留的一个星期里,她要把时间用在拜访著名大学和书店上,陆府便由秦朱氏独自拜访就可以了,不重要的事,无须占用她宝贵的时间。

  火车自强不息似的前进……终于,北京到了。

  下了车,走出车站,站前广场的开阔气象与熙攘的众多人群合组成一幅博大、繁华的人间群像,她顿觉视野辽阔起来,而不经意间一仰头,望见的万里无云的晴天,亮丽得如同一匹毫无瑕疵而隐隐发光的蓝丝缎,美得令人想在上面挥毫书写,她的心神立刻被苍穹的美牢牢的吸引住;初到北京的她目眩神迷,也开始涌起一股不具体的、无名的感触,热爱读书、仰慕文化的她心中隐隐滋生出向往、憧憬和追求,混合成许多特别的情怀;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口抒发一个浮到心头上来的感想。

  “万里无云万里天——看过多少次改朝换代,京师的天依旧一尘不染,像包容了一切似的,又像一幅素笺,让人来书写历史!”

  而她是一个从未经历过历史事件的十八岁的大孩子,所有对历史的认识全部来自书籍,所有对历史的感情全部来自热切的仰慕,还没有丰厚札实的学养和高远博大的史观,而年轻的心灵生出了翅膀,既想飞向蓝天,也想拥抱蓝天。

  不过,尽管精神上已经沉入了北京的博大气象中,她的身体还是跟着母亲的引领,坐上人力车,到达一家廉价的旅店,安顿下来。

  天热,昼长,晚餐后夕照依然在,使她像受到了感染似的精神特别旺盛,不但没有长途旅行后的疲累感,还兴致勃勃的取出事先记下的学校、书店的名称与地址,到前厅去向掌柜的打听路怎么走——这些地方都是秦朱氏没有去过的,无法引领。

  她没有语言的障碍——早就向秦朱氏学得了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与人交谈没有隔阂,没多久就把路径全都打听清楚了。

  秦朱氏独自在房里休息,心里七上八下起来,一面定好了明天一早到陆府的行程,一面还是有点担心女儿的想法,因此,连口茶都喝得不太安稳,像连茶汤入口都不落实似的。

  而陆府却因为生出了新的事端,再次引发意见不一致的风波:

  导火线是一封来自陆夫人娘家的信,发信的人是她的兄长丹珠儿札布,这一回,说的全是家事,但却令她心痛如绞。

  高龄的母亲病了,病得不轻,病中想念幼女,希望见到她。

  读完信,她含泪向陆老太太禀告;通情达理的陆老太太立刻给予她和善的回应。

  “既是你母亲病了,是该回去看看——我这儿还有些上好的补品,立刻叫她们收拾出来,你替我捎了去送给亲家母补身!”

  陆夫人衷心道谢:

  “谢谢老太太——也请老太太宽恕——我去一趟蒙古,来回得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法子伺候老太太,家里,也顾不上——”

  陆老太太反过头来安慰她:

  “不要紧的——你尽管去,我还能招呼自己;家里,虽然这多年都靠你管着,偶尔放上一两个月,总也能含糊混过去——你放心吧,大事由我拿主意,小事就按着往日的定例办,闹不出什么差错来的!”

  陆夫人趁机进言:

  “老太太宏福,家里当然绝不会出差错——我也预先想过了,家里要操心的只有天恩跟灵芝两个人,所以,我想,横竖秦奶娘快到了,我等她来了再走,也就放心了——至于天恩,我想跟老太太商量商量,能不能,让他跟我一道上蒙古去?”

  陆老太太点点头:

  “论情,论理,她是该跟你一道去的,到底,姥姥是骨肉至亲啊!”

  她的答复非常通情达理,也以明确的态度表示了同意,陆夫人压在心里的这块石头也就落了地,暗自松了口气,立刻再度道谢。

  “谢谢老太太恩准!”

  事情总算办圆满了,她也由衷感谢陆老太太的支持,但是,到了陆正波跟前,事情竟然被否决了。

  陆夫人到达无为斋的时候,陆正波正在鉴赏一幅画,南宋郑思肖的《失根兰花》,却仿佛是他内心世界的抽样。

  陆正波眉宇深锁,目光深沉;面对问题的时候,他的神情比平日的严肃沉重还要多上好几分的一丝不苟,以致声音和语气都夹带着极重的威权,所说的话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要回蒙古一趟,乃是情理中事,就择日动身吧!但是,天恩不必同去!”

  陆夫人的脸色为之一青,双唇哆嗦了一下;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同时竭力为自己争取。

  “老太太已经答应了这事——”

  陆正波神色一凛,以严厉、冷峻的眼光扫向她,并且斩钉截铁般的发话。

  “老太太跟前,我自会说明;天恩就是不许上蒙古去!”

  陆夫人全身一颤,胸中怒火四窜,她再怎么勉强压制也顾不周全,无法全面掩去,因而声音不由自主的拔高拔尖,语言也激烈了起来。

  “我的母亲病了——天恩是外孙——做人,不能不讲情理——”

  她激动得全身抽搐,下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陆正波顿了一下,眼神和语气稍为温和了些,像是尽力耐住性子,同她说道理。

  “你母亲病了,你是该回去探望,多住些时日也无妨;但是,天恩不宜——你的父兄热衷复辟,这固然人各有志,勉强不来,但我绝不能让天恩陷身其中!”

  这是他内心深处的真实语言,但这个理由让陆夫人无言以对;她抬起头,以惊愕的目光看着陆正波,过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像破釜沉舟似的也说出内心深处的真实语言。

  “让天恩留在家里,我不放心,正好趁这个缘由,让他避开一段时间——你是不知道,这半年多来,他在外头迷上了一个唱大鼓书的姑娘,那姑娘——”

  她有如鼓起了所有的勇气,说出她原来不愿意说的真心话,但是陆正波根本不耐烦听,迅速的打断她的话。

  “我宁可他迷上十个唱大鼓书的姑娘,也不能让他去跟着闹复辟的人瞎起哄!”

  他出言更加果断,态度更加严厉,而致陆夫人无法承受,胸口起伏如蛙鼓,声音饱含气愤和哽咽。

  “你——”

  情绪恶化,眼眶翻红,但她不愿在陆正波面前流泪,立刻站起身来往门外走,衣服里面像灌满了风,又像有千百只鸟欲展翅而出似的不住扑动。

  一出无为斋的门,迎面触及灿烂的阳光,陆夫人顿觉眼睛一刺一辣,泪水随之决堤,但她不能后退,尽管全身颤抖不已,眼前因阳光刺眼和泪水模糊而看不见景物,她还是坚决的移动脚步;然而,毕竟她所遭逢的精神上的重压远远的超过了所能负荷的范围;而且,长年累月因勉强忍耐而淤积于心里的恶劣情绪,已逐渐侵蚀她的健康,她再也承受不住了,走了没几步路就倒了下来。

  紧跟在她身边的春梦、秋云立刻伸手扶住她,没让她落地,两人焦虑的呼唤她。

  “太太、太太……”

  但她彻底昏迷了,叫不醒,两人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扶回嘉仁堂。

  而昏迷中的陆夫人完全失去了平日里雍容庄重的大家风范,身体在被子里胡乱抽搐,头颈落入枕中,软弱无力的塌陷着,却不时抖动,以致头发散乱了,冷汗晕开了脸上的脂粉,连五官都模糊了;而且,她双唇乱颤,不时的吞咽着难以分辨的呓语。

  在神智不清的时刻,她的语言回复到最原始的母语,因而满口都是蒙古语;尤其是在失去理智约制的当儿,她不再如平常那样的压抑情绪、遏止心声,而随意吐露了出来;但却因为说的是蒙古语,守候在她身边的春梦、秋云根本听不懂。

  没有人懂得她心里的话,包括最亲近的贴身丫环,或者婆婆、丈夫、儿子、媳妇——她其实是个澈底孤独的人。

  春梦和秋云守在床前,一筹莫展,悄自商议:

  “还是禀告老太太请大夫来看——”

  但,这么做似乎有点不方便——这么一来,她与陆正波之间的冲突就会在老太太面前暴露出来了。

  “还是悄悄的请少爷过来,拿了主意请大夫——而且,太太只是气坏了吧,等她醒了,让少爷多说几句好听的,给她消消气——”

  然而,这只是“如意算盘”——陆天恩根本不在府中。

  返回旅店居住的水飘萍病情时好时坏,这一天,她的病势转剧,又连吐好几口鲜血,于是,重新送入医院——他大半天的时间就折腾在这里了,返回陆府的时候已经入夜,而陆夫人已经用不着他了:最后是春梦拿了主意,没有惊动老太太,只让秋云去无为斋说了一声就请大夫来诊,用了清心去火、解郁安神的方子,服过药后,陆夫人缓缓的醒了过来,接着便强自打起精神来料理繁多的事务。

  首先,她接受了陆正波无法沟通的事实,死了心,完全不再考虑让陆天恩与她一起前往蒙古;然后,她开始张罗这趟出远门的事,该打点的行李和该携带的礼物全都先在心里做好腹案,再吩咐人逐一办理;至于陆天恩——她心里有数,自己出门期间,他更会变本加厉的在外流连;但,事以至此,只能听天由命!

  她努力调整心态,再次降低对他的期望;而且遗忘陆正波的语言,当作是不存在的——她告诉自己,赴蒙古看望自己的母亲才是目前的第一要务。

  她打起精神来料理家务,然而,当黄昏到来前,她重新去到怡福居陪侍老太太的时候,新的难事又迎面而来。

  陆老太太一番好意,设想周到的对她说:

  “动身前,咱们再到宫里走一趟吧——上回舅老爷来的时候,到宫里觐见,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这回,你上蒙古去,先跟太妃说说——也让天恩代为到皇上跟前说说——要是宫里有什么慰问的话,也好让你带到蒙古去!”

  陆夫人登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但随即想到了陆正波一向所持的对清室的态度,立刻心中一寒,于是形成冰与火在她体内互相冲击的战斗,激得她勉力自持后仍然两排牙齿上下格迸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发出一个声音。

  “是!”

  陆老太太察觉她的神色有异,举目直视她,却在不经意间自然而然的收起了威严之气,流露出温和的慈光,给陆夫人增加了说话的勇气,但是陆夫人毕竟不敢向她说出真相,经过这一番转折后,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想出了个温和的、真实的理由向陆老太太进言:

  “请老太太恩准——体谅天恩年纪小,从来没担过任,帮着传话的事他根本做不来,何况‘请圣旨’的事非比寻常,他更担不起,别让他办这个事!”

  陆老太太心里转了一圈,作了几分猜测,但是同意她的要求:

  “好吧!”

  陆夫人松出一口气,陆天恩的这趟任务被免除,至少减去了一场与陆正波的冲突;夜里,陆天恩什么时候回府,她也就干脆不闻不问,第二天一早一样对他不闻不问,径自来陪侍老太太进早餐,少歇一会儿之后便出府赴皇宫。

  此行的目的被缩减得非常小,只觐见瑾太妃,禀告陆夫人赴蒙古的事,再陪陪瑾太妃闲聊几句就算大功告成;也估计瑾太妃会让陆夫人转述几句慰勉蒙古亲王的话——诚意和礼数一定有的。

  而到了皇宫之后才知道,瑾太妃也正有事想与陆老太太商议,而且是大事——要为将成年的逊帝选皇后了。

  闲居的瑾太妃又胖了一点,笑起来越发让人看不到她的眼睛,因而无法从眼神中得知她的心事,幸好她说起话来很清楚,没让陆老太太误解。

  “选皇后是大事,半点轻忽不得——大臣们给我上了好些建议,我也翻来覆去的想了许多遍,总觉得还是再慎重些、再仔细些——你来看看,帮着出出主意——这是我挑出来候选的八家闺女——”

  她一面说,一面就有两名宫女把一叠照片送到陆老太太面前;每一张照片都是一名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的小影,整齐的贴在纸页上,旁边用工整的小楷记着姓名、旗籍,父亲原任何职;陆老太太也就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瑾太妃很迫切的希望得到她的参考意见,还没等她看完抬头,就忙忙的追着说:

  “你给我琢磨琢磨,那一个好——”

  陆老太太顿了一下,微微一笑:

  “我不敢欺瞒太妃,一定得说实话;看照片,每一位的容貌都很端正,都不相上下,至于性情,照片里根本看不出来;所以,要就着这些照片,给太妃出建议,我实在不敢!”

  瑾太妃微微叹气:

  “你这话很实在——除了看照片,还得有别的!”

  陆老太太提出新的建议:

  “容貌难分上下,家世门第总是不同的——太妃何不往这方面考虑?”

  瑾太妃立刻欣然点头。

  “你说的对,明天,我就让大臣们把这几家的根底都给我详细列上来——这上头写的,太简单了,只说父亲原任何职,别的没有——还有,这八家姑娘的父亲,只有两三个是我晓得的,不晓得的这些人,也要他们多给我说说!”

  陆老太太将照片交给宫女收起,瑾太妃却突然叹了口气,摇着头说:

  “只是,这么一来,事情又要往后延——我想抱抱孙子,最少也得再等两年了!”

  陆老太太立刻好言宽慰:

  “好事,都值得多等等;何况皇上立后,是大事,是天大的好事,得多斟酌、多考虑,不急着一时半时的!”

  瑾太妃若有所思。

  “你倒真是提醒我了,得多考虑家世门第——我看着,先要衡量对咱们忠心耿耿的——免得又上了像袁世凯那种人的当!”

  又触及往事了,她一提起袁世凯,神情就变了;而陆老太太虽也心中一黯,但是知晓轻重,立刻出言安慰她。

  “这回不会上当了——太妃只要多方考察,让大臣们多尽点心,选对人家就没事了!”

  瑾太妃还是叹气:

  “咱们就只剩下这么个巴掌大的小朝廷了,不能再给骗了——如今,咱们什么也丢不起了!”

  她的恐惧感往心口上升,精神立刻不安,但是一看陆老太太,又说出了内心的感受。

  “还是你好——眼前就实实在在的等着抱重孙子了——我可指望着你早点抱进宫来给我瞧瞧呢!你可别忘了!”

  陆老太太报以真诚的笑容:

  “当然,当然——这孩子,还要托托太妃的鸿福养大呢——绝忘不了抱进宫来觐见太妃!”

  陪侍在旁的陆夫人一直是面带微笑,半低着头,恭敬的站着,而心里在叹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家里虽然即将有添丁之喜,但是烦恼的事非常多,不足为外人道,连亲人也不能道,以致陆老太太并不全盘了解家里的状况——何况是瑾太妃呢?

  她面对两个老人,因不了解真相而羡慕对方,因不了解真相而自我满足,实则都是一种悲哀;而她自己,明知真相而不能说破,不能求救,必须承担所有的困难和痛苦,更是一种悲哀。

  瑾太妃还在带着无限感慨的向陆老太太说:

  “你家里就是热闹,比宫里热闹多了!”

  她不由自主的把头低得更低,压制自己的感慨,而实则她更不明白瑾太妃的悲哀——王朝已经结束,皇帝已经退位,一切都成空,却还在为“皇后”的人选费尽心思!

  她只要求自己勇敢的面对自己的困难……回府的路上,她盘算好,在这小半天时间里,大顺应该已经把要携往蒙古的礼品都备好了,接下来,该让春梦、秋云收拾行李;而自己,该多用点时间和金灵芝说说话,甚至,去接了金夫人来一起说话——金府正面临变卖财产分家的变故,她委实有点不放心。

  不料,一下车,门房迎上来,给她一个大好的消息:

  “秦奶娘来了,在府里等着呢——”

  她下意识的连点两下头,却忍不住冷冷的问:

  “少爷呢?”

  门房嗫嚅以对:

  “出……去了!”

  一如所料,但她不再多问,作了个深呼吸后转而迎向正被搀扶下车的陆老太太,笑吟吟的禀告:

  “秦奶娘来了,已经在府里等着了!”

  陆老太太立刻眉开眼笑:

  “太好了——咱们好好的同她说说话!”

  两人很有共识,一定要让秦朱氏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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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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