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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北狄使臣的狮子大开口,皇上应允了一半,并且让他们在和谈书中承诺,解除边关城市的禁令,批准通商许可。
就目前而言,这个条件其实对我们略显吃亏,但只能暂取权宜之计。
北狄使臣显然对此并不满意,他们在宴会中神色倨傲,一再重申这些条件不可退让。
每当如此,皇上连话也不听完:
“接着奏乐,接着舞。”
使臣在京城逗留大半个月,被皇上拉着参加了无数宴会,他们虽然暂且接受了皇上的条件,但始终没有放弃再次和谈。
而我的任务,就是来催促他们回国。
去驿馆的路上,杨煊策马走在马车旁边,我掀开窗边的帘看着他:“你不是去兵部了吗?怎么又跟来了?”
皇上只是表面上用宴会享乐表现出一副不会开战的样子,实际上兵部已经开始有所动作。
杨煊是镇远侯之子,少时就曾跟着父亲北边征战,屡立奇功。日后北伐,他必然可堪重用。皇上正是知道这一点,才给他足够的包容。而这段时间,他自然也十分忙碌。
“当然是担心你啊。”他脸上又挂着平常吊儿郎当的轻松笑容。
听到这种话,我已经可以面不改色:“是皇上应允你来的?”
他总是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最初我还会羞恼,威胁他不要再说,可他哪儿是会听话的主,现在我基本上就已经免疫了。
“兵部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别说的我好像很不务正业似的。”
“当然是皇上同意我来的啊,现在手里可用的人不多,有一个当然要可劲儿用。”
“我可是专程来保护你的,文曼英,你没跟那些北方蛮子打过交道,他们凶得很。”
杨煊说着说着就安静了下来,他收起了嬉笑的神色,跟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知道,他那些没说出来的话。
也知道他现在眼中隐隐出现的怒火从何而来。
四年前,北狄大军来犯,雁阳城二十万军民抵死不降,被悉数屠尽。
镇远侯长子,也就是杨煊的大哥,正是当时在雁阳城的守将。
镇远侯为了给儿子报仇,深入敌腹追击百里,杀掉北狄大将托托尔,也落得一身刀伤而归。
这次战役之后,两边都损失了不少将才,于是匆匆休兵。
北狄贪婪,他们卷土重来,只是时间问题。
使者看到我的时候,轻蔑之态度溢于言表:“难道堂堂中原已经无人可用,竟然派一个女子来跟我们和谈?”
杨煊抢先道:“中原有没有人可用就不用您操心啦,不过区区北狄看来真是没人了,竟然派了这样的几个人过来。”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我按着杨煊的手臂,示意他收敛一点,面不改色地笑道:
“谈?谈判已经结束了啊,使者不是今日就要启程回国了吗?”
我示意随行的人请上乐舞坊,打算给他接着奏乐。
使者立刻满脸菜色:“昭英郡主,乐舞就可以免了。”
“既然如此,那就略饮一杯薄酒。”我尽量克制住嘴角的笑意。
乐舞坊这段日子演奏的,都是传遍京城大街小巷的神乐,属于那种只要自己习惯了,受折磨的就是别人。
听说使者第一天被迫听完这音乐的时候,就整天都没吃下饭。
他们这几日也快听吐了吧。
使者铁青着脸:“中原的皇帝陛下如果真有和谈的诚意,就不是只会安排这些,奇妙的乐舞,应该答应我们的全部条件,贵国难道不怕两军开战吗?”
“使者说得对,现在跟你们打,我们当然没什么优势。”我将酒杯一放,平静地说道:
“军费、粮草,征兵练兵,每一样都不是短时间的事。况且临近冬季,天气于我们不利。最近西南诸国也不安分了,贸然与北边开战,只怕会吃不消。”
我一件事一件事的分析,使者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精彩。
“但是使者想过没有?只有我们面临这些问题吗?还是你们以为,我朝子民怕跟你们打呢?”
北狄若真打得起,又何必大费周章,来中原讨饭?
“您想必也不会忘了,当年你们攻入边关,屠戮边关城二十余万子民,这笔血仇,每一个人都等着报呢!”
“你们若是想来,随时恭候。”
在我们的冷笑当中,北狄使臣们的表情犹疑不定。
10
皇上不是不敢开战,只是开战的时间不能是现在。
北狄揣摩不出皇帝的意思,就会去思考,到底我们是真有底气,还是在虚张声势,故弄玄虚。
尤其这番话又是在这种不太正式的场合,由一个郡主身份的人说出。
打还是不打,什么时候打。北狄一旦犹豫,我们就有了缓和的时间。
目送使者的车马上路,杨煊带着我回皇城。
“文曼英。”
听见杨煊喊我,我转过头去看他。
他的眼神明亮而柔和,晃得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熙宁让我带你去跑马场。”
“好。”我点点头。
他跳到我的马车上,驱使着车马,平稳地往跑马场的方向而去。
“出来看看,”杨煊伸手把我从车里牵出来,“老是坐在车里有什么意思。”
今日天冷,空中已有风雪。
他将鹤氅披在我身上,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杨煊,边关不打仗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杨煊偏着脑袋回忆了一下,开始给我讲,边境的黄沙、草原,通商城市的繁茂,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
他略带嫌弃地说,我们面前这匹马并非好马,比不上雁阳草原奔驰的良驹。
“你知道飞羽吧?熙宁的那匹马,就是我从雁阳带回来的。”
“知道。”怎么不知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不就差点被它创死。
“她跟那马简直一个脾气,怪不得喂得好。”
我无奈地笑道:“你不这么说她,熙宁公主也不会总是损你。”
杨煊和我一齐笑起来,他说:“如果没有战事,我倒可以带你去那边看一看,可惜……”
“会有机会的。”也许很快,也许过几年。
他的表情忽然严肃:“我可不希望你去,因为世上没有如果,那边一旦战事恶化,就如炼狱一般。”
我沉默不语。
数十年的战事,在纸面上已经字字泣血,遑论那副真实的景象。
我跟杨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何时我已经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风雪已停,天边夕阳正好。
杨煊的披风盖在我头上,我整个人倚着他的背。
他把车停在一边,就这么等着。
我立刻坐正了身体,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清醒。
“公主呢?”跑马场依稀可见,却不见有人。
“哪儿有什么公主,”杨煊小心地摘掉挂在我金钗上的披风,向我埋怨:“要不是我用公主作为借口,你也不会跟我出来。”
“谁让你总是没正经?”我裹紧了身上的鹤氅,催促他:“天色将晚,快带我回去了。”
杨煊没有动,他抱着手臂望向跑马场,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我扯了扯他的衣角,再三催促他,他才说道:“大概这个月,我就会远赴边疆。”
我愣了一下,算算时间,确实差不多了。
“文曼英,你会不会为我担心啊?”
“不会。”我回答得很干脆。
杨煊紧紧皱着眉:“为什么?”
我忍不住扬高了声音:“因为我知道你会保护好自己。”
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对我扯出一个笑容,只不过笑容略显萧瑟。
“你会等我回来吗?如果我……”
感觉“如果”两个字后面的话说出来不是什么好意头,我制止了他:“杨煊!”
他摇摇头:“罢了,有什么话,我回来再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