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苏婉心有顾忌,手下留了分寸,许是尉迟凡心有执念,急着与她对峙,车子走到中途,他竟一骨碌坐了起来,大喊一声:“你就是鱼禾!”
车夫吓了一跳,一勒马缰急停下来,转身撩起帘子。
“公子,您没事吧?”
“你是谁?”尉迟凡吓得往后一缩,靠在车厢上。
“公子您别怕,我是个车夫,是一位小姐雇了我,让我把您和这把刀一起送到驸马府。“
小姐?尉迟凡瞟了一眼身旁的大刀,迅速穿出了事情经过。她让车夫送我回家,她知道我是谁?她……一定就是鱼禾!
“公子?”车夫迟迟等不到回应,也不知该如何,只好轻唤一声。
尉迟凡这才还神,看了看车夫,又看了眼那大刀。“不去驸马府了,麻烦送我去大理寺。”
大理寺?车夫一愣。
“快,我给你双倍价钱!”尉迟凡心想,可不能让那谭松跑了。
“好嘞,那公子你坐稳些。”车夫转回身去,长鞭一挥,马车飞扬而去。
大理寺执手少卿尤刚烈听闻报案人是驸马府的凡公子,激动得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太好了,最近让督察院出了大风头,总算有机会扳回一层!
在大雍,督察院和大理寺并立,主理诉讼。但平素无论官方还是民间似约定成俗,寻常纠纷督察院,要案命案大理寺。是矣,上一轮盗版案就拨给了督察院,结果督察院以干净利索的办案手段博得圣上赞誉。这可让大理寺面子挂不住了。而今,发起盗版案的驸马府,也找上了大理寺。尤刚烈自然视为是找回面子的好机会!
事不宜迟,他立即派出大理寺精锐力量,全力搜捕嫌疑人谭松。
谭松没能杀死尉迟凡,还被对方识破了身份,肯定是要跑的。可他被白衣女子断了一条胳膊,骑不得马,只能坐马车。马车的速度怎抵得过大理寺的专业铁骑?不出一个时辰,他就在城郊被擒。
尉迟凡才到家稳了稳心神,换了套干净衣服,就接到大理寺少卿的“邀请”,前去指认凶手,不由惊叹,这大理寺办案真乃神速!
然而,出乎尤刚烈和尉迟凡所料的是,那谭松居然是把再软不过的骨头。大理寺监牢的刑具,一个都还没往他身上招呼,单那红红的烙铁和蘸了辣椒水的长鞭往他面前一摆,这货居然直接吓哭了。
“别打别打!我招,我全招……”
尉迟凡兀自一嗤,难不成平素的跋扈都是假把式?看来是四顾书坊众人多儒雅,才让他心无所惧,恣意挥刀。
尤刚烈更是轻蔑一笑,冲尉迟凡一挑眉:“凡公子,若早知他这般软骨头,这案子你大可不必来我大理寺,去督察院足矣。”
尉迟凡连连尬笑,已经嗅出了对方觉得杀鸡用了他这把牛刀的意味。
“少卿此言诧异,其实这谭松原本真是个硬汉,想来必是早早听闻过少卿您的铁腕之名,自知熬不过几招,才直接放弃了抵抗。”琢磨了半天,他想到这么一句恭维之词。
未待天明,谭松已经写好了供词,居然把谷良如何深夜入府,如何以会主之位引诱他,如何以砸板之仇激怒他的经过全都供了出来。
尉迟凡阅后,霎时瞳孔地震。先前,他惊恐未消,心思又被鱼禾身份之事占去了大半,并未细思谭松所为背后是否有人指示。毕竟,谭松也曾当街大放厥词要取自己的项上人头。然而此刻,谭松牵扯出谷良,又把经过描述的有鼻子有眼,也不像有假。难道,真是谷良在唆使他?尉迟凡不禁后背一凛,他虽知那谷老爷子对自己深有敌意,却从未想过,已经到了想要他命的程度。
“凡公子,你这仇敌不少啊?依你看,谭松指摘谷会主,当信不当信?”尤刚烈玩味般地锁着他瞧。
尉迟凡赶紧拱手言道:“禀少卿,在下深知在大雍,凡事讲证据,所以不敢妄自揣测。”
“哈哈哈!既如此,就请这位谷老爷子尝尝我大理寺的手腕。”尤刚烈冲身后高喊一声,“去传谷良!”
不到半个时辰,谷良已被带到了堂前。阴沉的目光扫了谭松一眼,狼狈到披头散发的谭松立即垂眸闪躲开了。面对大理石少卿的逼问,谷良可比那谭松沉稳多了。身子站得笔直,连膝都没曲一下。
“禀少卿,小人虽为一届小商,但祖上世代为官,且我二十岁便中了举人,虽未入朝为官。可按大雍律例,举人无罪不下跪,还请少卿见谅。”
“呵,骨头到是比那位硬上许多。可知我为何传你?”
“小人不知。”谷良沉稳应答。
尤刚烈惊堂木“哐啷”一拍。“我问你,昨夜三更,你在何处?”
“小人在家熟睡,有家奴和发妻为证。”
“你撒谎!你明明来了我家。”谭松急了,扬起头冲谷良叫嚷。
“谭贤侄,你莫不是得了臆想症?你何以证明我去过你家?人证物证在哪里?”谷良看起来面不改色心未跳。
“家丁,家丁周二给你开的门!”谭松这会已经明白过来,谷良彻头彻尾在坑他,心里那份内疚也没了,也不怕与其对视了。
巡捕迅速将谭府家丁和谷良发妻、家奴都传来问话。尉迟凡一瞧,谷府来的正是那位一身傲骨的小家丁,心里便有了数,这小子对谷良极为忠诚,必会护他到底。
果不然,谷家人证词与谷良所言并无出入。可让人震惊的是,谭府的家丁居然一口咬定,昨夜无人上门,莫说谷良,连个人影都没见过……
谭松霎时惊呆了,睚眦欲裂地去抓家丁的脖子,质问他为何要说谎。结果对方噗通往地上一跪,说主子再大,大不过律法,他怎敢在大理寺老爷面前胡言乱语。谭松疯了一样去抓他的头发,让他说实话,被衙役遏制住了。
尉迟凡始终盯着谷良的反应,只见他沉稳自若,连点吃惊都没现出来。他再把这么久以来与谷良和谭松的历次交锋回顾了一番,心中便已然有了数,八成是谷良买通了谭府的家丁。他唆使谭松行凶之事,应是已经留了后手,成败都做了准备。
奈何,现在所有人证都指向谭松,就算是他知道真相,也奈何不了这老头子。
这时,尤刚烈一声冷笑。“来呀!所有人大刑伺候!在我大理寺,只有惨死的鬼,没有撬不动的嘴!”
刹那间,十多种刑具被一列壮如牛的衙役抬了上来。两侧衙役手中木杖猛烈敲击着地面,发出“吼吼”的声音。
谷良的发妻年事已高,见到这般阵仗,当场昏了过去,倒在谷良的身上。谷良搂住她,不看少卿,却看向尉迟凡。“凡公子,你我好歹是四顾书坊上讨同一碗饭的旧交。难道你真要对我等赶尽杀绝?若驸马府觉得我谷语斋碍眼,直说便是,老夫活了一把年纪,该享受的早享受了,要我从此退出坊刻业,又有何妨?何必动用如此拙劣手段,诬陷于我?你若想让我屈打成招,可以,我直接认。但你放过我的妻子,她一个妇人,她懂什么?她这把年纪了,何故承受这酷刑之苦?”
尉迟凡当场定住……好一个恶人先咬人啊……
“大胆刁民!公堂之上岂容你喧哗?放过你妻子是吧?可以。本官就网开一面,把她那份加在你的身上。来人,把那老夫人架走。其他人,大刑伺候!”
尤少卿命令一下,衙役们呼啦一下围了上去,架人的架人,捆人的捆人。
“官老爷,我已经招了,不该打我呀……”谭松哭嚎啕着求饶。
谷良被捆起来,终于露出了惧色。怎么办?陈昂这招会不会不好用啊……恰这时,外头一阵喧哗。
“大雍不对举人动刑逼供,驸马府仗势欺人,大理寺徇私舞弊。”“把我们会主放了。”“今日,若谷会主命丧于此,明日我等必然告至御前。”“大雍律法,不是他驸马府的家法”……
堂内之人顿时惊慌一片。衙役们纷纷住了手,不知所措地看向尤少卿。尤刚烈也愣在了堂上,这……如何是好?督察院砸了满街雕版都没出乱子,大理寺才插手,就逼得整个坊刻业御前告状……这他也承受不起啊……
谷良暗自勾出邪魅的阴笑,陈昂办事还是有几分靠谱。
“少卿,尤少卿?”主薄见场面僵持,轻唤一声提醒。
尤刚烈面露为难,看向尉迟凡,有些骑虎难下。“凡公子,你意下如何?”
尉迟凡突然被点,睫毛颤了颤,他这是把球踢给自己啊……外面的叫嚷声仍在继续,尉迟凡心乱如麻,他将堂内林林种种的刑具扫视一周,这些东西若是招呼在谷良的身上,不出两样,恐就要人命不保。到时候,坊间必会疯传,驸马府仗势欺人,殴打对手致死……人命关天,舆论淹人,恐怕天子都会为难……
“凡公子?”尤刚烈有些着急了,又问了一遍。
尉迟凡上前一步,郑重一鞠躬。
“尤少卿,以在下之见。谭松指认谷老一事,证据不足。而谭松刺杀在下,行为虽歹毒,却也未造成实质性伤害,属行凶未遂。那么,他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已不重要,总不过是徒劳一场。在下与四顾书坊诸东家,本为同源之木,本不愿大动干戈,不管此番主谋是谁,唯愿他们迷途知返,回归主业。是矣,在下呈请少卿,从轻发落行凶人谭松。至于其他人,尉迟凡撤诉。”
“好!凡公子果然大气。那本少卿,就参考主诉人意见,处谭松千里徒刑,逐出京城,以儆效尤。至于谷语斋东家谷良被指认幕后主使一事,因证据不足,暂且释放。日后,若有新证据能够定其罪,大理寺定不姑息!”
惊堂木一敲,就此结案。
尉迟凡和谷良并排走出大理寺,围在外面的诸东家和掌柜的一拥而上,喜获胜利。尉迟凡孤独地穿越人群,却听身后谷良唤住了他的名字。
“凡公子,承让。”谷良得意一笑,尽显轻蔑。
尉迟凡后槽牙紧紧一咬,拂袖而去,心中已然万分确定,他指示谭松,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