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日出来得总归是晚一些。鸡鸣才叫了几声，尉迟凡已经浑无睡意，可窗外仍是黑黢黢一片。昨日四顾书坊上的砸版惨状，尉迟凡匆匆瞥了一眼，已然于心不忍。他扪心自问，他要的是举世萧条，唯我独大吗？显然不是。但抄袭不禁，盗版不止，坊刻业就没有未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忍再看下去，雷利转身回了家，一整日都没有再踏足过四顾书坊。
然而，此刻联想到街面上的残局，他便再也躺不住了，坐起身来，喊了富贵进来，部署一番，不多时便领着两队家丁出了门。一行人赶在天大亮前，将四顾书坊上到处都是的盗版残骸收拾利索，垃圾废物足足装了三辆马车。
尉迟凡背着手，迎风而立，望着恢复如初的长街，怅然失神。
“少爷，都清理好了，这里风大，您别在这站着了。”富贵凑到跟前，有些不忍。
尉迟凡微微颔首。“你领着大伙回府去吧，按人头赏钱，不要让大伙白忙活。我直接去凡语堂了。”
少年转身迈开了步子，白色大氅随风鼓起一抹弧度。富贵冲那背影施了一礼后，深叹一口气，少爷啊少爷，最是心善，全然忘了当初那群家伙是怎么对他群起而攻的……
尉迟凡迈入凡语堂时，佟掌柜和伙计们才起不一刻，正在进行晨扫。瞥见他的身影，佟掌柜立即迎了过来。
“少东家，怎么来得这样早？脸色不大好，昨夜没睡好？”
尉迟凡没有应话，愣愣地看向他，直看得佟掌柜开始怀疑他害了毛病。正在他思忖着，要不要请郎中过来瞧瞧的这一刻，尉迟凡终于开口了。
“佟叔，你今日别在店里忙活了，帮我做件事吧。”
佟掌柜一愣，随后一躬身。“少东家请吩咐，您的事就是我的分内事。”
尉迟凡上前一步，耳语道：“你今日出去雇一批人，散到各家，多买一些书，买的书也不必收回，就送给那些人。记住，千万不要透露出身份，否则很容易弄巧成拙。”
啊？佟掌柜震惊地看向尉迟凡。“少东家，你这是给同行白送钱呀？”
尉迟凡眸色一沉，示意他小点声，佟掌柜立即闭上了嘴。“佟叔，有这四顾书坊在，坊刻业才能称之为业啊。”
佟掌柜深深一躬身。“少东家心胸，老朽佩服。您放心，我这就去办。”
昨日督察院大办四顾书坊诸书商的消息，早已震动整个京城，苏婉自是已经收到了消息，与尉迟凡大为不同的是，这姑娘可睡了一个好觉。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好似连前尘旧怨都一并清了，醒来已是日上栏杆，苏婉觉得浑身都舒畅极了。
吃过午饭，她又睡了个午觉，再醒来天已经灰了下来。苏婉自嘲，心情好到一个饱一个倒，幸福指数直逼无脑母猪。忽然，她心血来潮，想要去四顾书坊瞧瞧那些抄袭之作是不是全都肃清了，于是冲进霖姐姐的房间，拉起她的手就走，抢在书铺打样前赶了过去。
俩姑娘佯装不经心，在各家书铺里转了转，还假模假样买了不少书，还真没发现一本剐蹭“瑛瑛”字样的书。
还别说，这督察院的行动力真不赖，一日光景就处理的这样干净。这一次，尉迟凡得记头功。想到这，苏婉美滋滋地抿起唇尾。
“这会儿不觉得人家弱了吧？”乔霖捧着一摞书，在一旁揶揄道。
苏婉吃了一惊，骤然看向她，难道自己不小心吐露嘴了？
“放心，你什么都没说，只是那点心思，都挂在脸上了。”乔霖再一次直接要害。
苏婉霎时无地自容起来，羞臊着脸去抓乔霖的脖子。“霖姐姐，你知不知道，胡乱猜别人的心思，可是要被灭口的。”
乔霖脖子被她抓的痒痒，赶紧求饶。“婉儿别闹，书要掉地上了。”那人仍是不松手，乔霖迅速改口，“女侠，我错了，都是霖姐姐胡说八道。”
这还差不多，苏婉收了手，傲娇地一抬下巴，捧过霖姐姐怀里的书。
“其实呢，当真是你猜错了。我这样高兴，是因为朝廷此番的决心，让我对未来更有信心了。你想啊，《瑛瑛传奇》被抄成那样子，若是没人管制，我的新书哪还敢出？岂不是一瞬间就被满大街篡改之词淹死了？”
乔霖但笑不语。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逛进了下一家铺子。
佟掌柜忙了一天，终于回到了凡语堂。尉迟凡快步从吧台里迎了过去，期待的眼神满是问号。
“少东家放心，都办好了。人这几日就会陆续到位，保管家家都照顾到。”佟掌柜默契地禀道。
“太好了。佟叔，你办事我最心安。”他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于他，“这个你拿着，钱我个人出，不要走凡语堂的账，也不要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家父。”
“少东家放心，一定保守秘密。”佟掌柜干脆应下，接下了银票。
尉迟凡知道父亲才往江南送了一大批米粮，心疼的要命，若是被他知道，自己这边又往同行兜里撒钱，少不了又一通扼腕。
“佟叔辛苦了，我今日起得早，有些乏了。我就先回府了。”
佟掌柜朝店外望了一眼，不见驸马府马车。“我让店里的车夫送您。”
尉迟凡一摆手。“不必，我一个人走走，到了外街，雇个马车便是。”佟掌柜没再多让，一躬身给少东家让了路。
尉迟凡走在熟悉的长街上，昨日的惨状仿佛噩梦一场，已然成了过往。黄昏里，零零散散的书迷依然不少，尉迟凡心想，估摸听闻昨日之事，特意赶来瞧瞧情况的人也不占少数。幸好清早便清理了街面的残骸，否则定是唏嘘声一片……
尉迟凡慢慢走着，两侧店铺偶有东家、掌柜的探出头来，瞧见他的身影，尖酸地吐出口水。尉迟凡自动忽略掉，全当没发觉。他们损了利益，这账多少会记在他的身上，他早猜会是如此。
慢悠悠走到巷尾，天色已经很暗了。尉迟凡举目望了望天，冬日的白昼实在是太短暂了些。向左拐，穿过一条狭窄的胡同，就到了漹京城的主街了，路边待客的车夫便有许多。尉迟凡深吸一口气，回望一眼长街的人群，迈步拐了进去。
他不知，他陡然的一转身，惊到了身后一个黑衣人，嗖得一下避进了反侧胡同。
黑衣人背上背着一个长长的黑布兜，里面藏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长刀。他已在凡语堂蹲点了两个多时辰，见尉迟凡一个人溜达出来，便悄悄跟了上去。居然偏偏今日他连马车都没坐，真是天助我也，那人一路尾随，一路雀跃，仿佛前方一只待宰羔羊，正在主动靠近他的寒刀。
尉迟凡浑然不觉得拐进胡同，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耳边突生疾风，紧跟着，一道寒光逼至眼前。
“什么人？”尉迟凡骤喊一声，跟前已经落下一个人。
“索你命的人！”
一把长刀踉跄着朝自己印堂砍来，尉迟凡尖叫一声：“谭松！”他撒开腿就跑，“救命啊！”
那人紧随其后，“尉迟凡，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我定要除掉你这个祸害，还四顾书坊一片安宁！”
“撕拉”一声，尉迟凡只觉得左臂上一股寒风扫了进来，歪头一瞧，衣袖被削下去一大片。尉迟凡吓得腿一哆嗦，使出浑身力气向前奔去，“救命啊！杀人啦！”
苏婉才踏入巷子口，就被地上卷来的一阵邪风牵住了注意力。“有刀声！”
未及乔霖反应过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救命”已达耳畔。紧跟着，怀中飞来一摞书，“退回去，找个隐蔽地方等我，不要进来，也不要喊人，以免伤及无辜。”
话声未落稳，苏婉已经跃起，飞檐走壁不见了踪影。乔霖连声嘱咐都没来得及出口，捧着书按照苏婉的嘱咐，退回到四顾书坊上，紧张地盯着胡同的方向。
“谭松！杀了我，你就跑的了吗？”此刻，尉迟凡已经被逼近了墙角，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地做最后的挣扎。
“少废话！杀了你一了白了！”谭松虽然带着面罩，但已然不装了，大刀高高扬起，牟足力气向下砸去。尉迟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没想到居然要命丧于此。
说是迟那时快，只听“嗖”得一声，一个锐物击在刀忍上，谭松手腕霎时被那股强大的力道震歪，刀也向旁边飞去。
“什么人？”谭松一声惊呼，一位白衣女子已然落至面前。
尉迟凡震颤地睁开眼，一个纤细的女子背影立于跟前，他喜出望外地喊了一声：“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声音一出，苏婉耳廓一动，竟然是他？
“小丫头，我不想伤及无辜，这里没你的事，你赶紧离开，我当刚刚什么都没发生。”那方，谭松克制着心中对其功夫的震颤，还想用气势吓退她。
苏婉怕身份暴露，并不接话茬，而是一把撕下衣袖一角，挂在双耳上。她手中无枪，适才情急之下，拔掉头上朱钗，击中谭松的刀身，此刻身上已无利器，不宜恋战。而谭松也已经察觉出了这一点，挥刀扑来。
“女侠小心！”尉迟凡在她身后紧张地高喊一声。
只见她脚下轻轻一点，一记漂亮的空翻，贴着谭松的刀尖翻至他的身后，反手一掌击在他握刀的手臂上。谭松猛然吃痛，疼得一咧嘴，暗道一声不好。“臭娘们，找死！”刀身向后扫去，不敢做半分停留。
苏婉右手薅住对方的衣领，纵身一跃，又落在了对方前侧。谭松反应迅速，刀柄迅速回转，刀刃扫在苏婉的左臂上。苏婉一簇眉，受伤的手臂运足了气，冲着自己刚刚的落掌处又是一击。只听“卡”的一声，谭松惊呼出口时，刀已落地，握住手臂，龇牙咧嘴，显然已经骨折。
“你，你，你……”
“滚！”苏婉斩钉截铁般吐出一个字。
谭松一听，对方没有取他性命之意，顾不得地上刀，撒开腿逃窜而去。苏婉瞥了一眼他那狼狈的背影，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这才顾上胳膊上的伤，垂眸一瞧，血已经沁透好几层衣料渗了出来，她爽利地撩起衣襟，撕下一块长布将伤口紧紧捆住。
“多谢女侠救命之恩！”不知何时，尉迟凡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
苏婉下意识摸了下面纱，确认没掉，才转身，结果转到一半，就听尉迟凡颤声喊了句：“女侠你流血啦！”紧跟着人就向后仰去。
什么玩意？晕血？苏婉一把揪住了他的引领，拉至怀中，心想，尉迟凡啊尉迟凡，近来我都快忘了你是个病娇男这茬。眼看着怀中人眼皮就要合上，她灵机一动，食指用足劲儿，按在他的人中上。尉迟凡的眼睛倏得一下睁大了，恰与苏婉四目相对。
苏婉呼吸一紧，糟糕，别被他认出来。而那臂上之人，本要再晕，却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柑橘？在哪里闻过？尉迟凡霎时凭借强大的信念清醒过来，是鱼禾！这味道分明是鱼禾身上的香囊！
“你是！”他惊呼一声，就要脱口而出。苏婉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兜头在他额上落下一拳，结果……尉迟凡眼睛一闭，重新晕了过去……
苏婉把人扛到背上，拎起地上的大刀，一阵狂奔至主街上，寻了个看起来忠厚的车夫，给了双倍酬金，报出驸马府的地址，车夫一听是个大活，点头哈腰的应下。苏婉站在原处，遥望车夫拉着尉迟凡走远，才转身消失在胡同里，去寻乔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