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漹京城的异常情绪横跨南北。
如鲠在喉的尉迟凡魂不守舍；浑身淤紫的谷良咒骂一夜；怀疑他是故意的苏婉又恼又不安；甚至，连从来没有叛逆过的乔霖，也因今日自己的大胆之举辗转反侧……一个普通的日子，活脱脱成了许多人的不眠夜。
一晃小半月，谷良馒头般的脸终于恢复了正常，可内心想要报仇雪恨的烈火却越烧越猛，密集传唤陈昂入府议事。
凡语堂那边，《瑛瑛传奇》改编戏一事已经初见眉目，尉迟凡敲定了戏本，戏班已经进入排练期。可他却高兴不起来，事因邀约鱼禾相见的消息递出去，尽数被回绝了。尉迟凡不死心，揪着对方该交新书稿的事由墨迹了好几个回合，也一概被对方以灵感不佳，稍安勿躁为由搪塞了回来。
殊不知，苏婉每每提起笔，都要啐他一口“凉薄”。
原来，那夜，尉迟凡意外戳中她伤口，许是伤了筋，痛感沿着上臂一直蔓延至手腕，不提笔还好，一提笔，整条胳膊就一跳一跳得疼，令她动弹不得，字写得七扭八扭。甭说交书稿了，连那小子的来信，她都一概稍口信还回去。
这日，尉迟凡实在坐不住了，再见不到她，他觉得心都快被白蚁啃食干净了。他干脆让富贵直接去了忠勇侯府，言曰瑛瑛传奇即将上演，他要请苏姑娘看首场。
那方，俩姑娘一听到下人来报，齐齐敲响了警钟。尉迟凡这是等不及了，再见不到鱼禾，就要不惜惊扰苏府了。要知道，他可才跟苏婉解除婚约不久，若是找上门来约会，两府的老人会怎么想？难道要藕断丝连，修复这重关系？这哪里是要约“苏婉”？分明是在逼迫鱼禾现身。
“你去回了传话的人，明日午后如梦戏班见。管住你的嘴，不得与任何人说起。”苏婉神色极其认真。下人点头如大蒜。
收到富贵的回禀，尉迟凡雀跃地像个孩子，总算要见到她了，这绝招没白出。见面找点什么理由，与她拉近关系呢？尉迟凡浑然坐不住了，在屋里荡来荡去，忽然眼前一亮。
“富贵，去库房把那方曾祖父留下的砚台找出来。”
“啊？少爷，您找它做什么？”
“让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得，又急了……富贵吐着舌头走了。
屋内，尉迟凡打开衣柜，把几十套冬衣都翻腾了一遍，左比右比，还是选了套白色大氅。她也常穿白衣，定是喜欢这份干净的风格。
终于熬到了翌日午后。尉迟凡的马车早早就停在了如梦戏班的门口，却迟迟不入内。不明就里的班主出来相让了好几次，都被尉迟凡打发了，坦言在等贵客。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鱼禾和乔霖先从一辆朴素的马车上走下来。尉迟凡远远便瞧见了那超凡脱俗的白色身影，快步跳下马车，还不忘整理整理衣衫，轻脚迎过去。
“先生，霖姑娘，久违了。”
鱼禾冷着脸，斜楞他一眼，自动屏蔽了他满脸的兴匆匆。“凡公子，看个戏也不至于这么十万火急吧？怎可找上苏府？你这不是给霖儿惹麻烦吗？”
“啊，是，先生说的是，我以后必然注意。”他陪着笑脸，一副做低伏小的样子，心里却合计，还不是左约你不应，右约你不应，才逼我至此。
“下不为例。”鱼禾面上的不悦稍稍散开，迈步朝戏班走去。尉迟凡像个跟班一样，小心翼翼地陪着一旁。乔霖刻意慢了一步，落在他们后方，愈发觉得他们之间的互动不同起来……
戏班内，男男女女各位伶人早已经全装以待。鱼禾四周一瞧，偌大的戏台下，只有他们三个观众，嘴角不自知得勾动，诚意倒还挺足的，想不到穿书过来竟体验了点映待遇。
序幕拉开，笙箫悠悠，崔瑛瑛的故事足足演了近两个时辰……
鱼禾全然沉浸进去，没有把自己当个主创，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观众，跟着瑛瑛哭，跟着瑛瑛笑，一直到大戏谢幕，由衷地献上了自己的掌声。却没想到，一旁的尉迟凡眉头锁得很深。
“不对，崔瑛瑛的状态不对劲儿。”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噤若寒蝉，等待着他的下文。
尉迟凡却独独转头望向鱼禾。“瑛瑛悔婚私奔时，不该是大胆的、解脱的吗？她的眼神里，语气里都该带着勇敢向这世道说不的决绝感，是不是？”
鱼禾被他坚定的神态镇住了，怔怔地点头。
“可刚刚，瑛瑛的表现，让我感到她是惶恐的，内疚的，忐忑的。这显然不对啊。”尉迟凡回转身子，锁定台上的女主，“我说的对吗？你刚刚表现的是这样吧？”
被东家这样问，那伶人自是心中没底，哆哆嗦嗦地点着头，不敢多言。
“你态度好点，别吓着她。”鱼禾轻声提醒道。
“你别怕，我感受到的，未必是你想要表达出来的情绪。你如实回答你对这段戏的理解就好。”他的语气一瞬软了下来，俨然是听了鱼禾的话。
“回少东家，这一段，我的确是害怕的，惶恐的。因为，因为我觉着现实里没人敢这么干……所以我……”
“听好。站上台，你就是崔瑛瑛。你不敢，旁人不敢，可崔瑛瑛她就是敢。你要把你变成崔瑛瑛，而不是把崔瑛瑛变成你。明白吗？”
“是，奴家知道了。”姑娘声似蚊蝇。
“你还是不懂。崔瑛瑛不会这样答话。”
“是！奴家知道了！”台上的姑娘挺起胸膛，昂起头，脆生生应道。
尉迟凡终于露出了笑容，站起来一竖大拇指。“这才是崔瑛瑛！”
鱼禾举头仰视着眼前的白衣男人，好似他的身姿忽然高大了起来。不得不说，他对崔瑛瑛的理解太到位了，甚至远远深刻于她这个作者。他是真的赞许崔瑛瑛的吧？看这神态和投入，不该是假……
恰这时，尉迟凡忽然转过身来，与她的星星眼不期而遇。他几乎一瞬捕捉到了她眼里那抹从未有过的欣赏……嘴角怎么也压不住了，他轻快地问出：“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鱼禾也轻而易举的发觉自己的眼神暴露了，想要往回收都已经来不及，脸色一红，居然羞涩起来。“没，没有了。”声音跟刚刚台上的伶人如出一辙，浑没了一丝男子的阳刚之气。
乔霖一旁观戏，尴尬地抚了抚发帘，看样子，她这男子的身份是装不了多久了……
尉迟凡又贪婪地盯了她好久，才舍得收回目光，转身赏了整个戏班的人，鼓励大家伙继续打磨，务必实现开门红。
就在大家要散场的时候，鱼禾忽然想到，一个是非常重要的建议还没说。
“凡公子，在下有个想法。”她又拿出了阳刚声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尉迟凡回眸一瞧，努力憋着笑，她这是又演起来了。
“先生但说无妨。”这么多人在场，他自是不能戳穿她。
“一场戏两个时辰，观众会不会坐不住啊？不如调整成上下两部？分开演分开售票，让客人缓缓，也留个勾子，让人看了还想来？”
“好主意！”尉迟凡立即想到，刚自己几次内急都是强行控制住。“先生的提议非常恰当，班主，你可听清了？”他转身去问。
班主赶紧应下。“少东家放心，我等立即调整。”
尉迟凡满意地一摆手，禀退了大伙。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乔霖也全然被尉迟凡当成了空气，目光范围里就剩下鱼禾一人。略微向前迈了半步，离她更近了一些。
“你，胳膊怎么样了？”
这无厘头又好似有根据的问话，叫她如何作答？支吾了半天，她接了句更无厘头的话。
“今日看了这出大戏，灵感一下子便有了。我这便回去，奋笔疾书了，公子放心，新书定会依约交稿。”
答非所问，她在心虚？尉迟凡忍不住偷笑，垂眸从衣袖中掏出那方砚台。
“先生辛苦了。这方砚台赠与先生，希望能助先生运笔更自如。”
“澄泥砚……”乔霖轻吐出口。
鱼禾的目光也被那小小砚台婴儿肌肤般细腻的材质吸住了。她迅速侧目去瞧乔霖的，眼神问她，这很贵？
乔霖深深点头，心说，比那三颗夜明珠还贵。
“这……凡公子送在下这么名贵的砚台，鱼禾压力实在太大，若是新书不能令你满意，可如何是好？”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小小的物件。
尉迟凡噗嗤一笑，心说，贪财的本性倒是一直如此。
“先生勿要多虑，这砚台并非什么名贵之物。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一个物件，原本是打算做聘礼之一，送给未婚妻的。”他略微瞥了乔霖一眼，继续道：“不过呢，尉迟凡现今婚约也没了，名声也毁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娶到妻子了呢。可这砚台若是蒙尘，着实可惜，想来送与先生，最合适不过。盼你用它多为我凡语堂出佳作！”
鱼禾终于咧开了美滋滋的嘴角，一口皓齿藏都藏不住。瞧瞧，对方连理由都找的这么恰当，活该她和这砚台有缘，绕来绕去还是入了她的手。
“既如此，我若再客气，岂不是枉费了公子的一番诚意。”她满眼兴奋地伸出手去，接过了那方小巧精致的砚台，收入怀中。
空气里无端被洒了糖，两人的喉咙好似都被黏住了，只乐不语。
却在这时，富贵急火火的跑了进来。
“少爷，不好了！凡语堂库房走水了！”
啊？？三人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