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凡着急忙慌上了马车，去往四顾书坊。
鱼禾与乔霖也惴惴不安地离开了如梦戏班。适才，她们本要同尉迟凡同去凡语堂，却没想到他忙中有细，想到四顾书坊人多眼杂，鱼禾先前又曾当街亮相过，这次若再与尉迟凡一同现身，恐旁人会对其身份起疑，于是劝她们先回去，等他处理完，定会第一时间给她们捎消息。
“那你就直接让人去苏府报信，不要去与子携了，路远耽搁。”她一着急，也顾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了。
尉迟凡狠狠一点头，便走了。
这会儿，鱼禾坐在车厢里，双手交握，杵在膝盖上，心神不宁。
“你先别着急，凡语堂伙计众多，扑灭一场火问题不大。”乔霖柔声安抚。
“怕只怕，这场火只是个开端。我看八成是那群家伙搞出来的，这是有多恨尉迟凡啊？霖姐姐，你说我是不是给他惹祸了？”她看向她时已经红了眼眶。
乔霖心知她指的是打击盗版一事。“婉儿，就算是真的惹祸了，那你后悔吗？”
苏婉定定的瞧着她，半晌才出声。
“不后悔。一个行业只有规范了，路才会越来越宽。”她的声音深沉四海，眸中满是笃定。事因《瑛瑛传奇》被抄而起，她大动干戈推动大雍版权保护制度，初衷确为一己之私，可动力却远非如此。她是个写书人，前世是，现世是，若还有来世来世，她还希望自己是。那么，一个行业如何能贯穿千秋，贯穿她的生生世世？唯有健全的体制和良性的竞争才能使其走得长远，否则天下作者寒透了心，必将弃笔而去。
“所以，婉儿不必自责。相信凡公子与你同仇敌忾推进这件事之时，必也想到了会给自己招来层出不穷的麻烦。可他还是这么做了，那就相信他，定会见招拆招，闯过这些关。”
苏婉愣愣地点点头，经霖姐姐这么一说，她好似被擦亮了心境一般，原来他对自己这样不一般……
彼时，两人尚不知，事情竟被她们一语成谶。
尉迟凡赶到四顾书坊时，凡语堂书库的火已经被抑制住了。他急火火地跑进后院时，对面跑出来一个人，结结实实撞在他的身上。那人怀里的书掉了满地，尉迟凡定睛一瞧，竟然是涂尚德！院子里的浓烟还没散干净，尉迟凡擦了擦眼睛，才将人的面目看清，这，他竟然被烧掉了一半眉毛。
尉迟凡鼻头忽然一酸。“富贵，快送涂老回去休息！”
不料，地上的涂尚德居然一骨碌站了起来。
“少东家，你说什么呢？这节骨眼上，我怎么能走呢？”
尉迟凡一把握住他的手。“老师，相信我！交给我处理，你赶紧走，回家上药。”说着，便招呼富贵把人拽走了。
然而，令尉迟凡始料不及的是，总号的火光才灭掉，他就收到禀报，分号也走水了！尉迟凡才喝了一口水，气得把茶盏往地上一摔，又快步出门上马，奔走而去。
接下来几日，事态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尉迟家各地行销线上，十余处库房接连走水。尉迟凡连日不是在灭火，就是在灭火的路上。更加可恶的是，官府抓到的放火之人，不是路人无心之失，就是乞丐地痞作恶，丝毫没牵连出四顾行会那群家伙。
尉迟凡这样一忙活，便把上苏府报信的事给耽搁了。
那边，苏婉等不及，便派人主动去打探。结果，得知凡语堂这场火烧起来没完了，她可再也坐不住了，这不是明晃晃的要把拿凡语堂的书祭奠他们的雕版吗？
“可恶至极！目无王法！”姑娘直接派人去驸马府找富贵打探尉迟凡踪影，结果得知他在抚远县灭火。她也顾不上许多了，换上男装策马而去。
谁知，当她跑了大半日，一路打听一路奔袭，终于找到凡语堂抚远县分号时，尉迟凡居然在里面大快朵颐地干饭。
“你怎么来了?”他迎出来的时候，两腮沾油，手里的鸡骨头都没来得及扔。
她气不打一处来，她一路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他竟然吃得怎么样嗨？
“我急着来看看你烧没烧死。”
呃……尉迟凡一听这语气，便知她恼得很，可她跑着远来寻自己，分明说明她惦记自己！他心里乐得不行，赶紧赔笑。
“快，先进来吃饭！抚远县的烧鸡完全不输四季香的全鹅宴。”
鱼禾手中马鞭一丢，迈步往里走。“找人把我的马喂饱！”
“是是，来人，给那匹马最好的草料！”尉迟凡屁颠屁颠地跟在她的身后。
进到里屋，鱼禾一下子傻眼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她又忍不住夹枪带炮了。
“到底是财大气粗昂？库房都被点了，还有心情胡吃海喝呢。什么是朱门酒肉臭我算是见识到了。”
尉迟凡一噎。
那人还不解气。“还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那啥不急那啥急？”
那啥？尉迟凡忍俊不禁。
“不是我不急，是事情可控。你一路赶来，肯定饿了，咱们先吃饭，吃饭我带你转转，你就懂了。来，先尝尝这鸡，这可是抚远县特色，出了这里就不是这个味道。”
眼前支过来一只鸡腿，鱼禾一撇嘴，不吃白不吃，肚子早都叫了。肉一入口，她眼睛霎时亮了，拿起筷子把鸡翅戳了下来，放在自己的碗里。
“好吃吧？好吃你多吃点。”言外之意，我不跟你抢。
鱼禾白了他一眼，并不领情。
一只鸡只剩骨头了，姑娘肚子终于垫了底，筷子往桌子上一掷，重新板起了脸。
“你该吃饱了吧？说正事吧，刚是要带我转转什么？”
翻脸就不认人？到底是女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嘴角轻勾，他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对方倒也不客气，抽过去往嘴上狠狠一抹，干净利索。
“先生且随我来。”尉迟凡站起身，摆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并排穿过院子，来到书库所在的小院子，掌柜的走上前来，打开了院门。尉迟凡眼神示意鱼禾进去，鱼禾迈步便往里走。
“嘶……”目光所及，让她觉得有点奇怪，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抚远县库房不大，联排四间屋子，左二间被烧的痕迹很明显，外墙全黑了，屋顶也有几处塌方，可其他三间，竟好似完好无损，只有烟熏痕迹，不似被火势殃及的样子……
“先生看出什么了？”尉迟凡语气里藏着骄傲。
“你要说便说，我大老远来，不是听你卖关子的。”
尉迟凡抿唇掩去笑意，冲掌柜的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心领神会。
“这位公子，您有所不知。我们少东家精通防火，咱们各地凡语堂在建造之初就做了消防准备，屋子之间看似相连，实则却完全没有借墙，墙壁之间都留了空隙。一旦走水，只要抢救及时，最多是单间屋子独立受灾。您再看我们这院子，四壁都摆着大水缸，常年不得断水，为的便是防患未然……”
哦……？鱼禾先是震颤，后是震惊，这些防火知识若放在她上一世的时代里，再寻常不过，可这里是大雍啊，他竟然能通这些？还把防患工作做得这样细致，这未免太超前了些吧。
见她探寻地看向自己，尉迟凡头微微一扬，摆出了谦谦君子的样子。“毕竟凡语堂做的是书籍业务嘛，纸张最易燃不过，自然要在防火上多用些心思。”
鱼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耐烦地说了句：“有实话就说，没实话就闭。”
尉迟凡又一次尬住了，再次瞥了眼掌柜的。
又是我？掌柜的无奈，略微躬了躬身，心里合计，这公子是谁啊？这般无礼，可少东家非但不恼，居然好像还挺高兴。
“不瞒公子。我们少东家幼时，曾因贪玩儿，不小心点着了驸马府的火房，烧毁了好几间屋子，毁了不少罕见物件……打那以后，他就钻研防火，还专门整理了历朝历代的防火术，并加以甄别比对。实际上不仅凡语堂，就连驸马府也早早被他进行了防火改造呢。”
哦？鱼禾背着手，玩味地睨向尉迟凡，忽然噗嗤一乐。
“玩火烧屋啊？那以公子的胆量，当年一定吓个半死吧？会不会……失禁？”
尉迟凡的脸腾地一下便红了，嘴角嗫嚅了半天，也没想出回怼的办法来。
“不对啊，少东家这样隐私的过往，掌柜的远在抚远县怎会得知？”她脑子一转，觉得事有漏洞。
话题一转，尉迟凡如获大赦。“你且看看，掌柜的是否有几分面善？”
鱼禾定睛细细一端详，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富贵？”
“好眼力！这位是富贵的父亲！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只不过抚远县凡语堂初立时，我寻不到放心的人，才把刘叔送到这里坐镇。”
原来如此，姑娘轻轻颔首，这样一讲，刚刚的故事倒不似编出来的。
“对了，刘叔，明日就把书坊照常营业的消息散出去吧。待会儿我就行书全国分号，张贴告示，凡语堂库存充足，书籍质量一如既往，让广大读者放心。”他急不可耐地部署着下一步动向，实则是怕她揪着自己吓尿的事不放。
却不想，对方听了他的这番话后，陷入了沉思，锁着眉头呆滞了半晌。
“先生？”尉迟凡伸出手，试探性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对！”鱼禾忽然回神，眼中灵光一闪。“消息你先不要放，等几日再瞧瞧。”
尉迟凡一顿，眼神问她，为何？
“你该清楚凡语堂铺天盖地的走水，是谁干的吧？那他们为何要这样做？接二连三的走水，你早该有防备了，他们为何还要继续？”
尉迟凡脑筋迅速动了。“你是说，这只是幌子，他们还憋着后招？”
鱼禾深深点头。“所以我们先等等，待摸清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再出招，才不至于一直被动。”
“好，听你的。”尉迟凡笃信道，“刘叔，紧闭大门，做出全力善后的样子来。”
“是。”刘掌柜躬身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