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疏风骤,今朝彩虹初露。
通州西平苑9栋22层6号西北卧,深灰色遮光窗帘疑似被人为劈开了一条缝,阳光贼一般摄入王不慧闭得严丝合缝的眼睑。一只消瘦的手极不情愿地伸出被窝,暴躁地压在额上,眼球本能地转了一周,驱散刺眼的光感。烦死了,连个懒觉也不让睡。
睡意去了大半,王不慧极不情愿的睁开了眼。卧室门虚虚掩着,隐隐有白米粥的香气飘入。王不慧缩在棉被里,叹出一口长长的起床气,心里估摸着,此刻,老人家应该已经上了地铁,过了西直门,正准备拨开拥挤的人群,左拧腰右扭胯地挪到车门一角……嗯,社畜还是蛮难的,且不跟她计较了吧。想到这里,王不慧翻了个身,左手拉开被子,右手探入枕下摸出手机,腰上给足力气,顺势坐了起来。她习惯性地滑开手机屏,登录小说网站后台,目光粗粗一扫,而后利索地锁屏起身。
十指隐隐发痛,数据凉凉依旧。
扑街八年,王不慧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打击,或者说现在连打击都称不上了,因为这事已经完全不能引起她心率的任何异常波动。大概真是佛了,王不慧苦笑着走出卧室。
房门背面堂而皇之地插着一把钥匙,王不慧顺手拔了下来。呵,老人家现在连钥匙都懒得拔了。王不慧来到餐桌前,把钥匙往桌子上一丢。算了,打今儿起,也甭锁了,锁也白锁,左右她怎么都会在凌晨五点多溜进房间,执着地拉开窗帘一角。
王不慧站在餐桌旁,打开保温电饭煲的盖子,盛了一碗白粥,而后习惯性地转身去拉冰箱门,想着翻个咸鸭蛋下饭。好巧不巧,一张鹅黄色的便利贴赫然闯入她的视线,上面挂着老人家张扬的草书。“中午12点,达官营天虹一楼咖啡厅,黄衬衫白手套做信号。”
“靠!”王不慧一拳砸在冰箱门上,吃咸鸭蛋的心彻底没了。第108个相亲对象了,老人家这是存心在给她凑梁山好汉是吧?
王不慧抓起手机,恨不得立即打电话过去理论一番,但号码才找出来,她就自行脑补了老人家的厉声反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满地跑了。”“写了八年网文,粉丝都没手指头多吧?”“再不找人嫁了,连二婚带娃的都嫌你老。”“老娘我花了两个月工资为你开相亲网站会员,你要么去相人,要么把钱赔我。”……想了想自己干瘪的银行卡余额,王不慧怂怂地将手机扣回桌子上,想到了那句至理名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时年27岁的王不慧,并非北京土著。8年前,她收到了北京示范大学的入取通知书,同时收到了爸妈的离婚通知,以及妈妈的北京offer。彼时,目瞪口呆的王不慧,惊觉自己竟然生活在一个地下组织家庭,妈妈不仅瞒着她离了婚,还悄悄辞职找好了新工作,准备陪她一起北漂。
这戏剧化的遭遇,让王不慧突然感觉自己颇有当一名小说作者的潜质。生活料已足,只待奋笔书!于是,她一头扎进了网文世界。宿舍、教室、图书馆,她的十个指头走到哪里就敲到哪里,只可惜,直到毕业也没能敲出个名堂来,唯一陪伴她坚持过来的“粉丝”只有一个,就是那位常年“躺尸”在QQ列表里的编辑大人。
毕业转瞬即至,王不慧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于是厚着脸皮搬进了妈妈的出租屋,做了一名“全职女儿”。那会,妈妈还没变成“老人家”,王不慧啃人嘴短,每天还嗲声嗲气地喊着“妈咪”。直到妈妈发现,她的稿费抵不上电费,花期进度条却掉得刺眼,强行将她的称呼由“姑娘”变成了“老姑娘”。王不慧才以牙还牙,把“妈咪”变成了“老人家”。
而今,做成本会计的老人家,经过反复成本核算,已经认定,即使将王不慧打包白送,也比砸在手里占库存上算。就这样,相亲局如雨后春笋般在王不慧身边实现了野蛮生长。可王不慧至今想不明白,老人家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相亲网站,上至72年的大叔,下至00后的老弟,一勺烩似的往她面前端。好几次,她都想问问对方,“您真不是网站雇来的群众演员吗?入行有什么底线吗?”
直到此刻,王不慧坐在天虹一楼的咖啡厅里,望着对面穿黄衬衫带白手套的球状大叔,终于明白了,这行的底线深似海,绝非她一介女流能够妄自揣摩的。大叔貌似对王不慧的形象非常满意,堆着一脸姨母笑,完美地将一双鼠目藏得更深。只见他左右手互相配合,有几分费力地扯掉了箍手的白色手套,解放出一双浑厚的胖手。“小慧是吧?比照片好看。”说话间,他那肉肉的右手缓缓移到额上,将用发胶特意打理过的唯一一缕问号,郑重地拨弄至面部中轴线上方,衬得光溜溜的头颅更加浑圆。
王不慧被大叔这一系列动作刺得喉咙一紧,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呵呵”,而后立马埋下了头,滑动手机,装出业务繁忙的样子,实则正准备微信啐老妈无情。然而,也许是太过紧张,也许是习惯使然,她手一滑,竟然直接滑进了小说APP。
只一瞬,王不慧的目光就定在了榜一作品上。入行八年多,她读过的书,比吃过的盐还多,早已练就了一目十行的本事,须臾间,她已经瞟过了数章。怎么感觉除了男女主名字,其他都过于熟悉,熟悉到她能闭着眼讲出后二十章的情节。这不是我的小说吗?王不慧的心一抖,猛然坐直,呆滞的大眼牢牢盯住前方。
正叽里呱啦介绍自己的大叔忽然得到王不慧的直视凝望,信心一下子爆棚了,激动得扯了扯卡脖子的领带,往前探了探身子,试探性地问出:“所以,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哪里知道,对面的姑娘正乘着思想的野马飞奔,全然没将他放进眼里。“我被调色盘了?”此刻,王不慧忽然还神,一拍桌子而起。大叔被吓了一跳,手一抖,扯反了领带结的方向,勒得自己面红耳赤……
王不慧可管不了他,也管不了自己那十条消息九不回编辑的高冷了,她狠呆呆地抓起包,拨动QQ语音连线,大步流星就往外走,独留大叔在身后发出凄惨的连声咳嗽。
王不慧对着手机疯狂输出,噼里啪啦说了一车话,仍是不能缓解满腔的气愤,以至于走过了地铁口都不自知。义愤填膺的她,忽然上头,决定奢侈一回,扬手拦了辆出租车,豪气地报出了“通州西平苑”的地址,而后就继续握着电话狂喷。
直到出租车过了起步公里数开始跳表,王不慧才惊觉电话那边的人已经半天没给回应了。姑娘赶紧把电话从耳边扯到眼前,这才赫然发现,编辑早已挂线。王不慧盯着对方已经灰掉的QQ头像,砸碎了胸腔里的苦胆,这明显是不想给小透明作者维权啊。
王不慧点开对方的头像,两根手指压住屏幕将照片拉大,目光狠厉地盯着他的脸。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可惜这人长得人五人六的,处事却这么不三不四的。看人下菜碟的东西,你就是有意想要袒护大神作者,也不至于做得这么明显吧,连敷衍都不敷衍一下吗?王不慧狠狠戳了一下他的鼻梁骨,锁上了手机屏。
半下午的西城区,路况出奇的好,出租车的计价表越跳越快,直跳的王不慧越发心烦意乱。这么一路跳到通州,得跳出多少钱啊?王不慧脑中又一次窜出了银行卡的余额和老人家咄咄逼人的嘴脸。这操蛋的人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前有恨嫁老妈,后有摆烂编辑,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硬生生形成合力,将她的人生逼进了死角。辛酸迅速上涌,王不慧再也绷不住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年轻的男司机吓得身子下意识一缩,悄咪咪通过后视镜看向王不慧。只见她两行热泪滚滚往下流,刚刚还精致的眼妆此刻已经晕得一塌糊涂,顺着眼泪在脸上画出长长的黑线,凄惨的样子活脱脱像才经受了一番蹂躏。这姑娘怕不是要碰瓷吧?司机心一颤,赶紧踩了刹车,急停在路边,请王不慧下车。车费人家也没要,一心只想着,为点小钱惹麻烦犯不上……
连司机师傅也瞧不起我?王不慧破碎的心灵又被暴击了一下。哭唧唧的她站在北三环的大马路上,横看竖看都找不出一个顺眼的地方。就在这时,天空抖降一场晴天漏,淋了她一个透心凉。
王不慧错愕不已,摘掉鼻梁上的眼镜,胡乱抹了一把脸,朝不远处金灿灿的艳阳望去。这才发现,这雨简直就是以她为靶心,绕着方圆一公里画圈,瞄准了下的。连老天都来捉弄我?算了,谁还能与天争?王不慧索性昂起头颅,张开双臂,怒接“雨劫”。
此时,海淀北一街2号9层会议室里,才因为会议时间接电话被主编翻了白眼的尉迟庸,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萌生出想要起身关掉空调的冲动。但畏于女主编的威严,他终究作罢,悄悄立起polo衫的领子,遮去几分空调的贼风。
适才,王不慧的电话他虽然将将听了一半,但内容已经大致清晰。她的那本书,他是有印象的。其实他一早就觉得不错,只可惜流量是玄学,火不火的,谁也说不准,所以他从来不与作者聊这些,免得吊起对方的希望,又落了空,徒增失望。竟然被抄了?尉迟庸剑眉微簇,避开主编的视线,在桌子下面滑开手机,悄悄点进了榜一作品……
王不慧在路上摇摇晃晃,进了地铁又出了地铁,淡绿色的连衣裙经过一场雨洗,再加上她那抹过黑泪的手印,早已失去了它原本的美感。
待她浑浑噩噩,幽灵般荡进家门时,已近黑夜。等候在客厅里的老人家,怒意尚浓,正准备迎头开训,却猛然被女儿的落汤鸡造型噎住三秒。但也就转瞬的功夫,她就恢复了火力值,双手往腰上一叉,眉毛拧得赛麻花。“你弄个半死的样子给谁看呢?你就是不想相亲,也不至于扮鬼吓唬人吧?”王不慧没有看她,自顾自垂头换鞋。
老人家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怒气自是难消,猛然上前一大步,手指在王不慧的脑门上狠狠一戳。“你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就是没看上人家,也不至于想把人勒死吧?搞得人家网站给我打电话,要求出具你的精神状况证明。我跟人家大吵了一架,结果他们说我隐瞒你的健康情况,属于恶意欺骗,取消了我的会员资格。你说说怎么办,现在我的会员费打水漂了,你还是个单身狗,你让我怎么办?”
妈妈的话连珠炮似的砸向王不慧,仿佛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王不慧经历了“雨劫”,又暴走了大半天,早已身心俱疲,实在没力气还嘴,况且她兜比脸干净,人比狗孤单,属实找不到霸气回怼的理由。惨淡的现实面前,骨气没处可找。王不慧决定继续扮演行尸走肉,自动屏蔽了妈妈的连珠炮和火山眼,径直走向房间,反手关上了门。就着老人家更加密集的口伐声,王不慧无奈地将后背抵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面上……
不知过了几许,老人家许是喊累了,也可能是发泄够了,终于偃旗息鼓了。世界重归平静,黑漆漆的周遭静悄悄的,呼吸清晰可闻,王不慧侧过头朝窗外望去,却在窗玻璃上瞧见了自己披头散发的影子。呵,还真有几分女鬼的样子。
“咳咳咳……”来自手机QQ的提示音,乍然划破了黑夜的静谧。王不慧的心突然一紧,惊觉是“躺尸”编辑的消息。说来讽刺,初入网文圈的时候,王不慧就跟着这位编辑了,因为在她投稿接连被拒的日子里,是他从公共投稿邮箱里把她捞了出来,给予她首次签约的快乐。一度,王不慧都以为自己这匹汗血宝马终于遇上了慧眼贵人,以至于她将除他以外的尽数QQ好友都设置了消息免打扰,只为精准铺抓他的每一条消息。可扎心的是,8年了,他的话少到让王不慧时常怀疑QQ已经瘫痪了。
这一刻,手机的连声咳嗽,重新唤起了王不慧对QQ的信心。她迅速抓起手机,点开编辑的头像。“抱歉,下午开会不方便讲话。事情已获悉,请发证据到邮箱。”这是准备帮我维权?王不慧的眸子登时亮了。会不会是换个方式的敷衍?做做样子给我看的?算了,管他呢,马还没死就得医。
想到这里,王不慧重新打起精神来,“嗖”得一下扑向写字台,把乱蓬蓬的头发往后一拢,开机开干。待她将自己的投稿邮件记录,作品大纲设定翻出,又将两部作品的正文重合处一一截图,打包发至编辑邮箱时,已经凌晨三点多。
电脑关机后,王不慧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这才感到全身的能量仿佛都被抽空了。身子轻飘飘的,酸软无力,她勉强站起身,几乎是用摔的方式,栽倒在床上。王不慧警觉出不对,伸手一摸自己的额头,滚烫滚烫。她本能得“嘶”了一下,可惜张张嘴,一声“妈”没等喊出,便沉沉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