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七曜之后,陈昂手中的上乘纸已经放得差不多了,可坊间价格仍然在涨。掌柜的有些坐不住了。
“东家,咱们手中可没什么存货了。据我所知,各造纸商的库存也空了。若是这样发展下去,沉香草堂恐半年内都印不出新书了呀。”
陈昂靠在椅子上,微微闭上了眼,并不应答。他心中也没底,可不知怎么,他就是有种强烈的预感,那尉迟凡这么安静,铁定没憋好事……虽然谷良这一系列阴谋都是他的杰作,可他独独没料到,那小子会不反击,这么轻而易举的就吃了亏……
“没关系,出不了,就休息。”他语气淡淡的,心里却翻着巨浪。他要赌,赌对手没那么简单……
“家主,出事了!”
陈昂的眼睛登时睁大,坐直在椅子上,只见陈默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怎么了?”
“凡语堂开门了,总号分号,全线开门纳客。”
“啊?他们有货了?”掌柜的一脸惊相。
陈昂也紧张地锁着陈默。
陈默脸色非常难看。“不仅有货了,还货源充足。而且,居然还推出了什瑛瑛私绣,搞了个什么私藏拍卖。”
私绣?陈昂的睫毛颤了又颤,好个尉迟凡,果然在偷偷憋大招……
“走!”短促丢出一个字,他已经大步走了出去。陈默紧随其后。
二人来到街上时,场面已经彻底沸腾了,乌央乌央的人群从各家书坊奔出,直奔凡语堂而去。距离凡语堂八尺开外,已经围得水泄不通。
陈昂昂起头望去,尉迟凡居然打开了凡语堂二楼的窗户,沿着窗台搭了个临时踏板,而他就坐在上面。佟掌柜在一旁手持个喇叭。
“各位书迷,凡语堂久不开业,实在让大家久等了。在下没料到开业第一日,便得诸位如此抬爱,准备不周,还望大家见谅。”
鱼禾在里间兀自一乐,这家伙,还茶上了。
“承蒙诸位捧场厚爱,凡语堂今日所有书籍,悉数八折。我尉迟凡当街保证,若库存不足,没买到书的客人,领个号牌回去,可享明日七折、后日六折,七日白送的待遇。”
“凡公子大气!”“凡公子,说说你手中的绣版私藏!”……
“诸位好眼界!”尉迟凡把手中的宝贝举至头顶,“我手中的这本绣版《瑛瑛传奇》,乃是在下请大雍最好的绣师所制,大家请看,这书封乃是瑛瑛绣像,扉页依然是在下肖像。内页,每个字都是金丝所绣……绣做纯手工,耗时耗力且独一无二。恕在下心急,此书并未完工,而我着急让它与诸位见面,故而提前拿了出来。择日不如撞日,凡语堂此日便为此书寻一位有缘人。若哪位恰好懂绣作,不妨上楼一绪,预定此书者,凡语堂愿为其提供定制服务,将客官名字、肖像甚至心上人名字绣与底页,以全其独一无二性……”
“我出一百两!”“我出二百两!”……
“诸位!诸位且慢。绣版固然珍贵,但说到底与纸书内容无异。诸位若非绣品痴爱者,万不必为此一掷千金。凡语堂书籍千千万,足够大伙挑选。佟掌柜,把店里的珍品藏书全部搬出去,以供大伙翻阅。至于这本绣藏,应绣者要求,尉迟凡在二楼设置了三道关卡,道道都是关于绣作的问题,就请有缘人举步来应吧。”
话毕,二楼的临时踏板缓缓回撤,尉迟凡和佟掌柜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退回了窗内。
“哎呀,还有考题啊。这我不行。”
“可惜喽,有钱买不到想要的东西。”
“我倒要去看看,要闯些什么关。”
……
人群簇拥向前,奔着绣版私藏的,奔着打折促销的,热热闹闹,如条条长龙潜入凡语堂的门口。
陈昂乌黑的眸子一沉,瞥了一眼身旁一席黑衣的陈默。
“衣服借我用一下。”
二人穿越人群,拐进胡同,迅速换了行头。陈默别扭地瞥了瞥身上的书生扮相,表情像喝了药。
陈昂噗嗤一乐。“好像委屈了你一样,既然这么别扭,就在这等着吧,不用跟着我了。”
走了两步,他又忽然折回,扯下陈默的发带,绑在头上,又蹲下来,蹭了一把墙灰,把脸抹了抹。尉迟凡身边的跟班毕竟和自己打过好几次照面,可别让他认出来。再者,尉迟凡毕竟也在谷语斋与自己同屋共处过,会不会有几分印象也说不准。
“家主,可以了,比我都陈默了。”实际上,他甚至已经觉得有点惨不忍睹。
陈昂心里有了底,气定神闲地进了凡语堂,排进了上楼的队伍里。
左边向上,右边向下。陈昂站在左侧,与下行的人一个个擦肩而过,近距离感受着他们的灰心丧气。
“还以为问几个问题就好,怎么还让上手绣呢,这谁会?”
“太难了,不亚于米上刻字。”
……
陈昂越听心里越宽,不怕关卡难,越难越好,否则这么多人,岂不是排不到他,那绣作就被买走了,白白枉费了他这身装扮。
终于排到了他。两名小厮站在门口,撩起帘子,将他请了进去。屋里没人,只有三个桌子,上面分别陈列着三道试题。
第一道问的是绣作的起源,不难,陈昂挥笔运墨,潇洒作答。
第二道,是问两种绣线分别是什么材质。陈昂伸出手,细细碾了碾放置在桌子上的两根丝线,心头不由一颤。左边是云锦丝线,右边是金织丝线,两种都是罕见珍品,特别是后者,由金箔包裹桑蚕丝制成,且对蚕丝的韧性要求极高,上千只蚕壳才能出一只这样的品质。
难道凡语堂要用这样的绣线绣这本书?给出答案那一刻,陈昂忽然想到这个可能,不由震撼。
第三张桌子上摆着一个绣花针和一个极其秀珍的绣绷,约莫只有一寸方圆。而题目居然是要作答者在上面绣出一个“瑛”字。
看来刚刚被劝退的人所说的“不亚于米上刻字”,指的就是这个,陈昂轻勾嘴角,这难不倒他。他可能绣不好,但绝对能完成。
男人拉开桌前的椅子,端坐于前,一手持针,一手持绷,丝线游走在身前……
“嚯,瞧这架势,这位有戏啊。”里间,透过暗窗,观摩着这方的三人同时屏住了呼吸,苏婉看向乔霖,“看来你的买主到了。”
乔霖没空理会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的手。运线丝滑,稳而不拙,一瞧就是个老手。难得啊难得,这么细的一根针,居然能在男子手中如此自如。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功夫,一个秀气的“瑛”字,完整落成。陈昂把绣绷放置在桌面上,冲着三人方向轻唤一声。
“凡公子,在下作答完毕,烦请验收。”
三人一愣,面面相觑,他居然已经发现了有人在这里窥探?
“客官稍后,在下不通绣作,也就不在行家面前卖弄了。就由本次绣作的绣师与客官相谈吧。”尉迟凡冲乔霖一点头,隔墙喊话。
这时,暗门推开,一张白色微透纱帘垂至地面,出来一个丫鬟,取了三道答案,折回帘后。乔霖端坐在帘子后面,把陈昂绣的“瑛”字,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不由震颤,虽然绣艺不算灵动,但没有一针跳线,在这么小的绣布上还能保持这样的水准,足见功底不一般。
“敢问客官,可是专业的绣师?”乔霖第一次以绣师的身份视人,压着内心的忐忑问道。
“回姑娘话,在下并不通绣作,不过家境贫寒,三岁丧夫,自幼靠寡母作绣工讨生活。常为她打杂,兴许沾染了几分技艺。”
乔霖不由心生怜悯,也是个苦命之人。瞧他的装扮,并不似有钱人,担心她出不起价格,她有些为难地看向尉迟凡。
尉迟凡心领神会,唇语示意,全由她做主。乔霖略微颔首,沉了沉气息。
“客官过谦了。凡公子今日在等绣藏品的有缘人,已恭候多时,客官还是第一位答过三道题的人。小女子不才,不知拙作能否过得了客官的眼,若不能,客官万不要为难。”言外之意,你不买也没关系。
此时,丫鬟已将瑛瑛绣作呈至陈昂面前。陈昂郑重其事的拿在手里轻轻翻阅。
好家伙,果真是用那织金丝线绣制的,且字迹工整,字体十分清秀,字的尺寸比他刚刚绣的还要小上很多,已和雕版印刷的大小不相上下。再回看封面的瑛瑛图,每根发丝都栩栩如生,纹理清晰,手感卓然。这世间竟有如此了得的绣艺?
陈昂探究地往帘子后面望了望,真想看看是何许人也。但对方既然挂了帘子,显然是不打算露出真容,只好作罢。
“姑娘之作,实乃人间少有。请姑娘开价吧,只要在下出得起,必然要订下它。”
乔霖又瞄了一眼尉迟凡,得到眼神鼓励后,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绣线成本,报出了三千两白银。
陈昂瞳孔地震,三千两,若是外行听来必然觉得是漫天要价。可陈昂是内行中的内行,三千两仅仅是此作所用丝线的本钱而已。
“姑娘,你开这样的价格,凡公子能同意吗?凡语堂几时做过亏本买卖?”
尉迟凡在里侧长笑一声。
“客观此言,恰恰说明你是懂得此作价值的。藏品合该入有缘人之手。既然绣师都报价了,就三千两。客官到柜台预付两成订金,待作品完成,凡语堂恭敬奉上。”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多谢凡公子成全。”他站起身来,冲里侧深施一礼。才欲走,想起重要一环。
“麻烦姑娘在书底,帮忙落下‘子文’二字。”
“客官放心。”
陈昂再一拱手,转身离去。
见人影消失了,鱼禾才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把乔霖的肩膀。
“霖儿,三千两,你白干啊?就弄个本钱出来?”
乔霖害羞一笑。“先生,我瞧他也不像个有钱人,恐三千两已是极限,怕要多了,卖不出去,岂不是坏了今日的计划?”
“霖姑娘多虑了,他认得出织金丝线,就不可能是个没钱的主。”
啊?乔霖有点懊恼,看来还是自己道行太浅了。
“不过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外人不知道这本书的成本如何。三千两一本书,已然足够震撼全城,无碍于大局。霖姑娘今日记头功!凡语堂贴五百两酬谢姑娘仗义出手。”尉迟凡爽快道。
乔霖赶忙起身道谢,鱼禾冲她一拱嘴,玩笑道:“完了完了,霖儿这都能自己赚钱了,日后会不会显得我无用啊?”
尉迟凡邪魅地睨着她,但笑不语,装,继续装,倒要看看你这夫君人设装到几时……
楼下,陈昂留下订金银票。佟掌柜高呵一声“瑛瑛绣作,三千两下定成交!”
堂内霎时哗然一片。
“三千两?”
“一本书三千两?难不成镶金边了?”
“天哪!这得是什么神来之作?”
……
消息不胫而走,未等陈昂没入小巷,与陈默换完衣服,整条街上都已经沸腾了。
陈默穿回自己的行头,感觉浑身血脉都畅通了,胳膊腿也活泛了,跟着家主绕回主街,立即被满街“冤大头”的热词吸引了,眼球忽热一转。
“家主,他们说的不会是你吧?”
“你猜得没错,就是我。”陈昂面不改色地迈着步。
“三千两一本书啊?”陈默感觉自己下巴要惊掉了。
“怎么?我花不起?”陈昂瞥了他一眼,并未解释。其实他今日进去,无非是想看看尉迟凡耍什么花样,但在开始答题时,他已经下了决心,这本书他势必要拿到。不冲别的,就冲这份别出心裁,他陈昂也要买个警醒,为何自己没想到这样的招数来。待到看到那本绣作时,他便更想拿下它,沉香草堂挖不到鱼禾,难道还绣不出绣作吗?他偏不信,处处拼不过那尉迟凡。
哪怕买回去偷师用……陈昂敛了心神,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