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苏婉扶着爷爷走出大殿时，罗将军的大军也已经拿下了全城。
适才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此刻跟在苏婉的身后，又恢复了一介书生的柔弱样子。苏婉瞥了他一眼，满心的疑惑，暂且压下。
不日，西秦太子登极，亲自写下降书给大雍皇帝，愿岁岁朝贡，以赔多年进犯之罪，以求两地止战休戈。苏烈即刻派信使将西秦新君的降书飞马送回漹京，请圣上示下。
等待圣意的日子，凉州出奇欢腾。百姓们欢呼雀跃，已经开始为这几代人难遇的平静日子庆祝。
苏婉和尉迟凡心中的巨石落地，也难得轻松地在街市上走走逛逛。苏婉极少女装示人，百姓们并不识得她就是那赫赫有名的苏小将军。但尉迟凡这张脸，却被大伙熟知。是矣，走到哪都不时有人往他怀里塞东西。
“李公子，这是我家的土鸡，送你补身子！”
“公子，这是我小店的糕点，您尝尝。”
“公子，这是小女的庚帖，请您过目。”
苏婉噗嗤一乐，好家伙，又有急着嫁女的了。
尉迟凡吓得慌忙摆手，瞥了一眼苏婉，语无伦次起来。“这位大婶，对不住对不住。在下已有婚约，还曾当街立誓，此生绝不负她，否则断子绝孙。所以，您家小姐这庚帖，在下实不敢收。”
大婶遗憾撤回，街上好多大婶一同扼腕叹息。
苏婉暗自压下起翘的嘴角，好似听闻他这一幕趣事已似前世那般久远。耳畔忽然想起了从前那首歌，时间都去哪了……
愣神的功夫，尉迟凡已经拉上了她的手腕。
“快走！”
一路被动着跟他奔袭，衣摆被风吹得高高鼓起。止步时，已经来到了凡语堂凉州分号。
尉迟凡拉着她直奔屋内，冲掌柜的一亮腰牌。掌柜的霎时激动得手舞足蹈。
“少东家！您怎会在此？”
尉迟凡赶紧比了个“嘘”的手势，嘱咐他不要声张，莫不要外泄了他的身份。
掌柜的点头如捣蒜。
尉迟凡和苏婉来到借阅区坐下，掌柜的把压箱底的好茶泡了送过来，眼里一直闪着星星。尉迟凡又摆手屏退了他，心想我这心刚归位，你让我静静。
苏婉目光落在那本被借了多次而明显发旧的《瑛瑛传奇》上，忽然想起那日瞧见的许多留言。
她抬臂将书拿在手里，翻了几页，推至尉迟凡眼前，若有所思。
“你说，女子除了可以追逐婚配自由，还可以做些什么？”
尉迟凡原本不明所以，但待他匆匆将书上的留言看过，便霎时眼前一亮地望向苏婉。
“你是不是想说，女子该同男子一样，享有自由，也享有权利和义务？”
苏婉满意地一抿唇。
“凉州战乱多年，男丁多数充军，遗孀寡母颇多。”
“然而，边境战乱古今偏多。西秦国君此世良善，难保下世依然如此，凉州百姓唯有自强才能自保，是吗？”
苏婉弯弯的薄唇轻启。“继续说下去。”
“你是想——训练女兵？”
“有何不可？女子会点功夫在身上，战时可卫疆，平素可自保，百利无害不是吗？”
这话令尉迟凡脑中忽然冒出了那日乔霖被苏子禹殴打的场面。是啊，倘若乔姑娘也似苏婉这样一身本领，那苏子禹又有何胆量欺她辱她？
“婉儿真是聪慧过人！”他心悦诚服道。
却见苏婉眸光忽然一敛，似笑非笑地锁着他。
“公子也不差啊。太子那本册子，你怎么搞到的？”
她忽然这么一问，尉迟凡顿时愣了一瞬。自从那日归来，二人忙着帮苏老将军收拾战局，稳定各方，还不曾得空揭过此事。他还以为她并没有过心这个细节。
“嗨，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那日在帐内，听你们聊起狗皇帝和吃斋念佛的太子，便多留个心眼，觉得人总是多面的，太子能在众多皇子中占据这个位置，该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羸弱。”
“所以你主动求罗将军，混进了擒拿太子的队伍里？”
尉迟凡点点头。
那日，他坚持要入宫，目的自然是为了保护苏婉。可他深知，凭他的那点本事，若是跟着苏烈那支队伍，纯属送死，还会令旁人分心。于是他思来想去，选择了攻心局的另一个关键人物——太子。
大军冲入太子宫的时候，他正在佛前上香，全然没有因为危在旦夕而乱了分寸。反而镇定无比，虔诚恭顺地上过香，才回转身子，面向众人。
“素闻苏将军治下甚严，胜而不屠，刀不斩民。我乃西秦太子，不敢苟求你等放生，但我宫中诸人，不曾作恶，还望你们刀下留情，饶他们不死。”
彼时，大雍带队的乃是常将军，见了西秦太子这份摸样，只觉得假猩猩，刚要还嘴讥讽，却被尉迟凡止住了。
“太子殿下悲天悯人之怀，在下着实佩服。可佛有好生之德，蝼蚁与飞蛾皆为所惜。太子为一殿之人求情，却置他殿之仆于不顾，岂非不公？”
西秦太子一愣。
尉迟凡抓住机会，继续攻心。
“就在此刻，你父皇圈养的暗卫正在大殿之内与我大雍战神死拼。战神无意殃及无辜，奈何你方死士，纠缠不放，我等如何能放过他们？阁下既为西秦太子，你的臣民自当你来护，求人如何比的上求己？”
西秦太子眸光震颤，却充满遗憾。
“这位公子之意，我心明了。然大殿暗卫乃父皇私卫，只奉他一人之命，恕在下爱莫能助。”
“听闻太子主理宫中殡葬诸事，向来厚葬公人，多将尸身送还家属，以助亡者消除怨念，顺利轮回。在下斗胆猜测，太子该是知道那些暗卫的家人所在吧？”
太子闻言，脸上登时一紧。他确曾悄悄派人调查了那些死士的至亲都被父皇送去了何处。可如此机密之事，他一个敌国人怎会知道？
尉迟凡牢牢捕捉到了对方的反应，心中更为有数。
“太子殿下。人活着最大的支撑无外乎信念。若太子肯将其至亲下落告知他们，令他们有活下去的眷恋，或许可以阻止这场无畏的杀戮。在下相信，殿下吃斋理佛多年，心中慈悲定不会假。”
太子怔愣地望着对面的人，不知怎么，竟从他的眼底感受到了难得一见的真诚与善意，终是双手合十，微鞠一躬，应下了这一要求……
“好家伙！平日竟没瞧出来，公子居然专攻人心！可你又知，西秦老贼会以家人下落控制那些死士呢？”
尉迟凡眸色略沉，坦言：“是猜亦是赌。想那些暗卫终日不见天日，苟活在逼仄的暗格中，若非心有所恋，宁可死了解脱，也好过活着受罪吧？能让他们甘愿坚持下来的原由，我只能想到亲人。所以，我也是在诈那西秦太子。”
苏婉眸光闪闪，揶揄道：“真是个人精！”
尉迟凡嘴角轻勾，还嘴道：“彼此彼此，那日战前，异常卖力的孙参军，是你的手笔吧？”
苏婉一怔。“你瞧出来了？”
尉迟凡神气地微扬下巴。
“很难瞧吗？西秦军恨你入骨，逮着机会本该挫骨扬灰，令你没有回旋余地。可那小子却一口一个留活口，拼命给那卢召阳递台阶，分明是有意。”
苏婉咯咯乐出了声。
“哎呀，不得了不得了，幸亏公子是我同僚，而非敌人，否则还真难对付呢么。”
其实，那日苏婉同时安排了两只飞刀，一只进了卢召阳的营帐，另一只则进了孙参军那里。
孙参军本就是个不大会武的人，接连目睹好几任将军惨死在苏婉箭下，早都吓破了胆，恍觉自己的狗头尚在，已是天大的幸运，哪还有半分骨气抗争。于是乎，这厮根本是跪着挪到墙根，请下的纸条……
“所以，你把他用了淋漓尽致？”尉迟凡玩味道。
苏婉竟十分欢喜这种被他“识破”的感觉，好似棋逢对手，酣畅淋漓。
“是。我见他如此虔诚，便给了他面见本姑娘的机会。”
“所以，狗皇帝的软肋是他告知你的？”
“嗯。这倒是个意外之喜。那姓孙的正经本事没有，本就靠着察言观色，才攀爬到参军这个位置上，暗地里掌握了西秦很多权贵的秘密。据他说，西秦老贼浑身裹着金丝软甲，任何厉刃均不能破，就连善冠里面都附着软甲。所以，杀他，唯脖颈一处可取。”
“嚯，这狗东西，真惜命啊！只可惜，最终还是被苏小将军一招毙命。”
苏婉霸气一笑，随后玩笑道：“这件事，孙参军功不可没。而且，在诱导卢召阳弃城而去一事上，他也牟足了劲儿，连虎再吓，出奇顺利。”
“他固然是个助力，但归根到底当是那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苏小将军不忍生灵涂炭，甘愿以身涉陷，换两城百姓免于火拼伤亡。此等胸怀，天道岂能不助？”
眼见他越夸越上路，眼尾都真诚的红了。苏婉不由脸颊发烫。
“停！少在这拍马屁了！走，回营，把凉州女兵的事办了。”话毕，她利索起身，没有丝毫拖沓，大步而去。
尉迟凡满眼欣赏地望着那道背影，快步跟上。路过门口，掌柜的热络相迎，却只得了尉迟凡一句匆匆嘱咐。“不用管我，好好做生意就好。”将他热忱的眼神和澎湃的心潮全都抛在了门槛之内。
掌柜的望着远远而去的两个人影，哑然失笑，看来，少东家此番前来是有大事要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