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曳曳,不知走了多远,尉迟凡也不知自己何时入睡,又睡了多久。睁开眼时,车子仍在前行,他坐起身子,撩开窗帘,往外瞧去。
好巧不巧,名冠大雍的南学就在前方不远。
“就在前面停下来吧。”冲车外吩咐一声,其实他也没想好,要停下来做点什么,但毕竟到了前准丈人的领地,好奇心唆使,他就想要停留一二。
车子将将停稳,三短一长的钟声恰从南学院墙传出。
下学钟。尉迟凡在京城读过几年太学,识得这钟声。在车里侯了一会儿,果见南学门口,熙熙攘攘,走出一波学子。
尉迟凡放眼观摩,还别说,浙西的读书人到底清秀,确实比北方书生更书生气一些。
手捧课本的少年们有两两为伍的,有三五成群的,边走边闲话,街面瞬时热闹了许多。尉迟凡忽然很想知道,他们都说点什么,于是推门下车,也信手捧了一本书,没入人群。
“陈兄,听说校长前阵子,要了不少人的庚帖,可要了你的?”
在人群中跟了一阵,尉迟凡耳尖地听到了这一句,提紧步子,离说话的二人更近了一步。
“嗨,我这抬不上台面的家室,哪入得了校长的眼呐?自然是没要。”
“哦?这还跟家世有关?”
陈姓男子顿下了脚步,左右撇了撇,才重新看向身旁问话的人。尉迟凡也跟着放慢了脚步,还拿书稍微遮了遮脸。
“贤弟,听这话,你该不会不知道校长要庚帖意欲为何吧?”
“为何?”
“哎,你到底还是年纪小了点,不更事。”那人轻笑一声,打趣道,“校长那是想要择婿。”
“择婿?”少年一惊,“给苏家大小姐?”
“自然!苏家不就那么一位千金吗?”
少年更惊。“可她不是早就有未婚夫吗?不是那位驸马府的公子吗?”
“贤弟啊!你这消息也太滞后了吧?”那人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一把,“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几个月前就退婚了!”
啊??少年震惊的看向他。“那,那校长瞧上哪家的公子了?”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近来好像销声匿迹了。不过,想来咱们这些同学里,恐怕也没人乐意入选。”
“为何?给苏家做婿不好?”
“你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别是读书读傻了吧。”陈姓男人已现嫌弃,“苏家千金何许人也?那可是苏家枪传人,听说功夫了得,脾气也大得很!发起火来,那杆枪连校长独子都敢戳!这样的姑娘,你敢娶?我肯定是不敢,别哪天一言不合,被她戳废了……”
少年怔怔,眼睛睁得老大,好似想象不出踩死个蚂蚁都觉罪过的校长,竟然会有这样的千金……
身后人更加怔怔……苏婉会功夫?还苏家枪传人?为何他认识的苏婉,会酿酒善厨艺,还精刺绣?难不成,她文武双全?武力轻易不露?还是说,因为身边有鱼禾这位高手,用不着她展露拳脚……若是如此,难道她们本就是武伴?
好一个深藏不漏的苏姑娘啊。尉迟凡怔愣许久,前方那两位早已不见了踪影,南学门前的学子也散的差不多了,街面重新静了下来。尉迟凡这才缓神,迈步离开,重新上了马车。
“去烟雨巷。”
车子一路来到巷口,路太窄,进不去了。尉迟凡吩咐车夫停在这里等,下车独自踱进了巷子。
窄窄的小巷,并排至多容下三人比肩,却并不影响它浓郁的烟火气。路边卖糕点的,卖香囊的,卖手作的,林林总总五脏俱全。尉迟凡边走边逛,来到了巷子中央,也是整个巷中最开阔的一处。
道中央摆着一张号脉桌,一位年纪不大的郎中正在给人号脉。诊座旁边,有三五个人在排队等候。尉迟凡眸光没有过多停留,向郎中身后探去,寻找着院墙上的号牌。
烟雨巷106号。尉迟凡的眼睛倏然放亮,虽然木质号牌上的油漆已经褪色严重,但还是可以辨认出106的基本轮廓。尉迟凡心跳明显快了起来,快步越过朗中的诊桌,直奔他身后的院门而去。
在门前站定少许,平复了心跳的速度,尉迟凡才鼓足勇气抬手落在门板上。这就是鱼禾初次给他寄信的地址,他绝不会记错。
轻敲了两三下,不见动静。尉迟凡退后一步,怔了片刻,难道她家就没旁人?连个看房子的都没有?又上前敲了几下,依然无声。
“公子,您找谁?”
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尉迟凡哑然转身,居然是刚刚坐在那里问诊的郎中站于身后。
“我,我找一位朋友。”
“公子确定没有找错院子吗?”
尉迟凡下意识又回瞄了一眼门旁的号牌,转身回道:“确定。”
“那公子可是来求医的?”
尉迟凡摇摇头,不明就里。
“那公子还是找错了。这院子是我家,就住我一人。公子既不是找我,只能是寻错了地方。”
啊?尉迟凡错愕地睁大了眼,嘴角嗫嚅好几下,没有接出话来。
“公子既然不是找我,那在下回去坐诊了。”侧头往身后瞥了瞥,等待问诊的妇人坐在凳子上,已经有点不耐烦。
转身要走,尉迟凡忽然叫住了他。
“敢问兄台,你可识得鱼禾姑娘?”
牟曦一愣,背对着尉迟凡睁大了眼睛,转过身来时,神色已经平静。
“公子,在下确实认得一个叫鱼禾的人。可他是位男子,并非女子啊。故而,在下不知他是否为公子要找的人。”
尉迟凡深邃的眸子紧紧锁着他,没有在他的眼神中找到些许慌乱。
“哦。在下未曾见过她本人,可能是猜错了性别。敢问兄台,你可知她人在哪里?”
“他原先住在这里,是我的租客,可已经搬走许久了,断了联系,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那,她可有家人?”
“没有,就他一个人。公子也瞧得出,我这院子很小,容不下许多人。”
尉迟凡轻“哦”了一声,租住在这里……所以当初地址留在这,倒也说得过去……
“公子,若没旁的事。在下要去忙了。”见他愣神,牟曦沉言道。
“好,有劳兄台了。”尉迟凡手持折扇,拱手行礼。目送着郎中回到位置上坐定,继续问诊,他才收了手,又回望了一眼那斑驳的号牌,而后有些失落地朝原路折返。
难道,她在浙西也始终以男装视人?一个家人也没有……她的过往该有多孤单……也怪不得她不愿露出女子身份,一个寡居姑娘,独自行走,到底多有不便……以后,定要对她更好一些……
余光睨着那白衣公子的背影,牟曦心里正七上八下。鱼禾这个名字,苏婉只在借他地址往京城寄信那次,才与自己提过。而这位既能凭借这个名字寻到这来,说明知道这个地址,难道,他是当初的收信人?
牟曦在脑中仔细翻找,当初的寄信地址。只可惜,当初没过心,也没细看,现在只忆得起回信来自京城,旁的早没了印象。
等等!京城?他来自京城?再一细品他刚刚的口音,确不是浙西的乡音。他大老远出从京城来找苏婉?牟曦心头忽然一紧,她,她们该不会遇到了什么麻烦吧?
思绪一乱,把脉的指腹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疼!牟大夫,疼!”对面人尖叫一声。牟曦吓得一缩手,但面上还是努力维持了一份平静。“好了好了,可以了。你这脉象实在太沉,不用点力探不到。开点补药给你,回去补补。”
呃……那人云里雾里地收回了手腕。
车夫眼见走时候还好好的公子,回来满脸的惆怅,不明所以地往小巷里望了望,犹豫好几下,才小心翼翼问道:“公子,现下去哪?”
尉迟凡的思绪仍停留在对她的心疼里,眼尾都已经泛起了红。听车夫问他,才敛了思绪。“去城东的那凡语堂分号。”
正事要紧,他若拿不出个交代,只怕连近她身的机会都没有了,还如何对她好。“快一点,赶在他们打烊前赶去。“
车夫举目望了眼天,城东距离不近,要赶在酉时前,可耽误不得。
“公子你坐稳些。”鞭子一挥,马蹄起飞。
一路无话,来到城东分号。尉迟凡下车时,天色已经明显暗了下来。城东分号的位置也在一条书坊上。坊内书商虽不能与四顾书坊相比拟,但尉迟凡放眼瞧去,几十家店铺也是有的。
他来的晚,两侧店家已经零星开始打烊。可车子在城东分号停稳时,尉迟凡探头一瞧,灯火通明,门口伙计精神头足足,丝毫没有打烊前的懈怠。
少年下了车,迈步入内。店内客人已经不多,掌柜的正在盘账,尉迟凡没有惊扰他,自顾自转了转,翻了几本书,才去碰《瑛瑛传奇》。
依然没有发现盗版痕迹。尉迟凡嘴角泄出一抹笑,瞥了眼在埋头的掌柜的,又瞥了一眼店内的状况,和浙西总号一样整洁得一丝不苟。尉迟凡收回目光,静静地出店,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要。
车夫正倚靠在马车外打盹,一抬眼,公子已经来到近前,赶紧跳下来。
“这么快?”脱口而出后,才觉得自己多嘴了,慌忙垂下了头。
“嗯。折腾大半日,累了,回客栈休息吧。”说着,抬腿迈上了车。
车夫轻轻吐了一口气,好在他并没有介意自己的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