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山事发当日,就在狄烔递给向缘的水杯盖子里,有一些白色的粉末,那是狄烔事先准备好的药粉。剂量不大,据说是让人放松,容易听话的,她怕向缘不肯配合。
彼时,狄烔认为自己的目的很单纯,她想和向缘在图南山的文峰寺里“结契”。这是她从一位痴迷玄学的室友那里听来的,据说在文峰寺里完成仪式,烧掉写着名字包着头发的红纸,就能让两个人的缘分牢牢锁住,对方也会真心待她。
那仪式甚至没有开始,狄烔在图南山寻了一圈,找不到向缘,哭着回到学校,把向缘失踪的事告诉了林相棉。
只是,她不敢透露她对向缘下了药。据狄烔所知,那药粉的药效应该只是让人有点晕眩乏力,但她并未对此有所把握,她在心里给自己定了罪——向缘的死是她导致的!可她无法宣之于口。
四年后,狄烔在钟铮病床前这番陈述,使得心里顿时轻松了,压抑的秘密有了出口。即使钟铮听到了也不要紧,她醒不了了,秘密仍然是秘密。
“你可能会觉得我很怪。”狄烔闷声道,“但一点也不怪,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过和向缘一起死的。”
记忆铺开,狄烔从病房里回到了自己九岁那年,她一整个暑假都和向缘在一起。
那个夏天向缘并不开心,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白瓷娃娃,总是怔怔地看着她,露出不像小孩子的笑。
但向缘什么都愿意送给狄烔,玩具、衣服、食物,没日没夜地和她一起看动画片,她好像很害怕睡觉似的,抱着狄烔不撒手,总是不愿意去床上。
狄烔并不缺乏物质上的供给,家里从未亏待过她,但向缘让她生平第一次产生了疼惜的心情,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这个漂亮的朋友好像快碎了。直到向缘亲口对她道:“我妈妈死了。”
这个字对九岁的狄烔来说好遥远,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向缘,这超出了她的能力。
“可能我也会死的。”向缘说,说话时她是笑着的,看上去那么无辜。
“你不会的!”狄烔条件反射般大声反驳道。
“小烔,你好傻啊,每个人都会死的。”向缘眯了眯眼。
狄烔呆呆的,她有些害怕,但好像并不多,她却没法说出更多的话,词不达意。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暴雨将至,天色昏沉。向缘拉着狄烔跑上别墅顶楼空旷的露台。风很大,吹得她们头发乱飞。向缘不知从哪里拿出两个精致的小酒杯和一个小玻璃瓶,瓶子里装着透明的液体。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向缘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导演般的兴奋,“现在,我是被囚禁的公主,你是来救我的骑士。但是坏皇后给我们下了毒,这里只有一瓶解药。”
她将玻璃瓶里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倒入两个小酒杯,分量一模一样。
“可是,”向缘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一种神秘的恐怖,“我刚刚发现,这根本不是解药……这是更厉害的毒药!喝下去,我们都会死。”
她端起其中一个酒杯,递给狄烔,自己拿起另一杯,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骑士,你害怕吗?你还愿意陪我吗?”
在那一瞬间,狄烔觉得向缘说的毒药是真的,她的小朋友是真的不想活了。但死亡又是什么呢?
狄烔没有感受到强烈的恐惧,她只捕捉到最核心的信息——向缘在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她几乎没有犹豫,伸手接过了酒杯。
她好像可以保护向缘了,那是悲壮的,却并不幼稚,是发自内心的声音。
“我陪你。”狄烔听到自己说。
就在她的嘴唇快要碰到杯沿的瞬间,向缘却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伸手打掉了她手中的杯子。玻璃酒杯落在露台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透明的液体洇出水渍。
“骗你的啦!”向缘语气轻快得像什么都没发生,“是糖水!你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是唯一会陪我一起死的人!”
公主和骑士在乌云下拥抱了彼此。
“可能因为她骗了我吧。”狄烔看着钟铮,说出一句更为冷硬的话,“所以我没有和她一起死,我对不起向缘。”
“我又没那么聪明,很多事我想不明白。”狄烔摇摇头,正要说下去,却听见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她一回头,正好对上林相棉的眼睛。他站在门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想不明白什么?也说给我听听。”
空气里顷刻间充满了胶黏的紧张,一触即发。
林相棉以前常调侃狄烔:“小火妹脾气这么大,以后嫁不出去!”
和老木、水妈、土哥、小金一样,狄烔也有自己的专属昵称。
但狄烔很不买林相棉的账,她烦这种吊儿郎当的男的,是看向缘面子才给他几份好脸色:“关你屁事,谁要嫁人?”
“你家不是有间画廊吗,你不找个人继承?”林相棉还是笑嘻嘻的。
“你满脑子都是继承这种老掉牙的思想,毕竟你除了靠家里什么都不会!”狄烔白眼道。
林相棉气得变了脸色,笑容仍挂着:“算了,我是女性之友,我不跟女孩儿生气。”
“你俩见面怎么老是吵架啊?”向缘有些惆怅地说。
“看他不顺眼。”狄烔道,“早晚有一天揍他一顿。”
“他不是好心吗?”钟铮冷冷地发问,语气里有些不解。
狄烔更来气:“你向着他干嘛?他是你什么人?早晚当你面揍他一顿!”
这一天还是来了。
四年后,向缘不在了,钟铮在床上躺着。
“你偷听我说话!”狄烔愤怒道,她不知道林相棉听去了多少。
“什么叫偷听?”林相棉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袖口,“病房是公共区域,我也来探病。”
狄烔扬眉道:“你先出去。”
林相棉啧了一声:“我凭什么出去?小金的住院费是我付的。”
狄烔脑子有点乱,脱口而出:“怎么?你问心有愧啊?”
林相棉道:“我愧什么?我又没有对不起向缘。”
狄烔知道林相棉方才听到了她的一些话,心虚得厉害,一时结巴,憋不出话:“我……我,你……”
“说啊。”林相棉咄咄逼人,“你怎么对不起向缘?”
“我的事和你无关!”狄烔拎起提包要走。
“你今天不说清楚不能走!”林相棉拦住她,拽住她的手腕。
“放开!”狄烔试图甩开,但林相棉当真用了力,她怒骂:“林相棉你他妈松手!”
“不松!”两人在病床旁拉扯起来,狄烔掰着林相棉的手指,林相棉扯着狄烔的头发。
这一幕若是钟铮能睁开眼睛,大概会发笑或制止。但钟铮无声无息的躺着,像个沉默的裁判,对面是两位昔日友人的扭打和纠缠。大概顾忌发生在疗养院,他们打得激烈又克制,并没有把护士引来。
“你……!”狄烔的后背抵上墙壁,手腕被攥得生疼,怒火终于冲垮了理智。她到底曾经是职业运动员。
下一秒,林相棉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甚至没看清狄烔是怎么动作的,只感到抓着她手腕的那条胳膊被一股劲猛地一拧、一推,关节处传来一阵酸麻,力道瞬间被卸掉。紧接着,小腿骨遭到一记精准的踢踹,下盘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砰——!”
林相棉结结实实地摔在地板上,头都拧不过来。
狄烔站在原地,微微喘着气,甩了甩被攥红的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林相棉。
“自找的!”她凶狠地吐出三个字。
林相棉还趴在地上,艰难地翻身。
狄烔临走时扔给他一句话:“你那么好奇,不如去查查撞钟铮的那辆车。”
“什么车?”林相棉瞪大眼睛。
狄烔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林相棉前思后想,最终瘫倒在病房的地板上,查房的护士围了过来,一阵喧闹被狄烔扬去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