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向缘的生日。”庄培墨转过头对钟铮说,若不是钟铮还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他的语气像是要拉着钟铮一起给向缘烧纸。
“你会不会介意我说这个?”庄培墨笑了笑,“其实你的生日我也记得,在十一月,你们每个人生日我都记得。我总是记得很多信息,但有什么用呢?”
他如同一台人形处理器,发生过的事都能够随时调取,每一场生日聚会,每一次外出,每一次小小的争执与和好,重大的变故与伤痕,在他们相遇后的时间里发生过的所有事仍然清晰,四年不足以让庄培墨把这些遗忘。
而那年向缘生日,就在她出事之前不久,林相棉、庄培墨、池沐溪、狄烔、钟铮一起买了个蛋糕,他们在学校外的广东饭店吃了顿晚餐后端出了蛋糕,但那天向缘没有特别开心,也没有特别惊喜,只是一如既往温柔地对大家道谢。
她对着点燃蜡烛的光影,目光在五人脸上环视了一圈,坚定地说:“我的生日愿望是,我们这些人啊,不论遇到什么,都能为彼此保守秘密。”烛光在她瞳孔里跳动,却没有温度。向缘笑了:“这样我们才能幸福。”
在那一刻,没有人说话,仿佛大家都陷入了各自的秘密。
病房里,庄培墨道:“因为她知道得太多,所以走了。”他动了动身体,挪到钟铮身前,低头叹了口气:“你也是。”
往年向缘的生日,庄培墨总习惯去洪喜寺为她上柱香,希望她能平静。今年,他想起了程以愿的话。
程以愿说:“其实是为了我自己安心一点。说什么为了他,他都不在了。”
程以愿说她的儿子,而庄培墨对向缘,其实也是同样的。他希望向缘在另一个世界平静,平静不了的却是他自己。他用一颗无法平静的心,祈求着向缘的平静,实在是个悖论。他上过的香,在佛前说的所有话,明明都是为了自己。这么多年,竟然被包装得很在乎向缘的样子,又因程以愿的这番话被拆穿。
于是,这天他没有再去洪喜寺上香,而是去了曾经的流浪犬救助站。四年多过去,救助站已经搬家了,只剩下一张拦住庄培墨的铁门,和歪掉的救助站门牌。
庄培墨知道新址在哪里,但他今天不是来找救助站的。他绕过救助站的大门,一步一步向后走,走到了如今只剩一片荒芜草坪的土坡。庄培墨深吸一口气,那里似乎仍然有一股腥臊的味道,在炙热的阳光下发酵。他从口袋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小包狗粮,轻轻地洒在泥土间,指甲一颗一颗拨弄着手上黑色的珠串。
他干涩地喊了一声:“茶酥。”
茶酥是一只很漂亮的白狗,漂亮得不像流浪狗,因为向缘偏心,总是用毛巾把它擦得很干净。和其他狗是救助站收养回来的不同,茶酥是庄培墨从洪喜寺带来的。那时他刚到寺里当义工不久,就听同事说最近庙里总出现一只白狗,应该是被人抛弃了,没人管,有时会偷寺里香客给流浪猫放的猫粮吃。
庄培墨见到了那只白狗,喂了它一块乌龙茶口味的酥饼,白狗饿坏了,吃得摇头摆尾。他给它取名茶酥,把它带到了救助站,一路上它都非常乖,叫也不叫,尾巴甩得快飞起来,含情脉脉地看着庄培墨,眼睛泫然欲泣。
向缘很爱它,一见到它就扑上去蹭它鼻子。白狗撒欢般围着向缘转圈,甚至站起来把爪子搭在向缘的手腕上,一人一狗像是好友重逢般一见如故,达成了一些庄培墨都不敢对向缘做的亲昵。
茶酥成了向缘在救助站的“专属挂件”。只要向缘出现,那条漂亮的白狗就会瞬间抛弃所有玩伴,甚至包括把它带来的庄培墨,像一道白色闪电般窜进向缘怀里,喉咙里发出撒娇的呜咽。
庄培墨有时看着那一人一狗,心里会泛起一丝极淡的酸涩,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一个暴雨将至的午后,天空阴云层层。救助站接到临时通知,有防疫站的领导要来参观,需要紧急清理一批流浪犬,暂时转移到条件较差的分流点。名单里,包括了茶酥。
向缘第一次有些失态,她把茶酥紧紧搂在怀里,对着负责人据理力争:“它才刚来没多久,换环境会应激!你们不能不顾它死活!”
平时善解人意的温柔的女孩,出现了眼圈发红声音尖利的样子。这是庄培墨没有见过的。茶酥似乎能够感知到向缘的情绪,不安地舔着她的下巴,发出低低的哀鸣。
负责人不耐烦地挥手:“这是规定!我们说了也不算。”
一直沉默的庄培墨突然走上前,他没看负责人,也没看向缘,而是对茶酥伸出手,平静地命令:“茶酥,听话,过来。”他手里卷着一捆牵引绳,看样子,茶酥这是非走不可。
向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叛徒”二字。茶酥看看庄培墨,又看看向缘,湿漉漉的眼神,有些迟疑,尾巴垂着,左右晃动。
庄培墨再次开口,不容置疑道:“茶酥,来。”
茶酥挣扎了一下,竟然真的从向缘怀里跳下来,啪嗒啪嗒来到庄培墨脚边,屈腿坐下,仰头看着他,发出委屈的咕哝。
向缘眼泪汪汪喊道:“别让它走!”
庄培墨却弯腰,利落地给茶酥套上牵引绳,对负责人说:“它不去分流点,我带它走。”
负责人愣了一下,好像也不太明白眼前的状况,最终摆摆手:“你说的,你想办法弄走。”
庄培墨拉着茶酥经过向缘身边,低声丢下一句:“别哭了,跟我来。”
向缘来到救助站后门,看见庄培墨靠在墙角,茶酥正快活地半蹲半站在他身边擦痒,旁边有一个崭新的狗窝和一袋狗粮。
“临时买的,先放我宿舍阳台偷偷养几天,我再给它找地方。”庄培墨没抬头,耳朵尖有些发红,“以后,你想看它,我带你去。”
就在几天前,庄培墨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不过他没告诉向缘,自己安排了这一切。
向缘忽然明白了,她看着眼前这一人一狗,弯出一双笑眼。她弯下腰,用力揉了揉茶酥的脑袋:“嗬,你俩演戏呢?演技不错呀!”
茶酥欢快地叫了一声,围绕着两人连蹦带跳。庄培墨看着盈泪微笑的向缘和尾巴晃出残影的茶酥,心里忽然就畅通了。原来,他的感情不用刻意去压制,是可以这样坦白呈现在向缘面前。
大雨还是下了下来,庄培墨抱着茶酥,向缘抱着狗窝,两人一狗两把雨伞,像是能穿破这场雨幕,走向一场特别美好的未来。
钟铮见过茶酥一次,庄培墨和向缘带着它散步,亲热得像是一家三口。遇到抱着一大摞书的钟铮,茶酥站起来扑在钟铮膝盖上,上上下下闻她的腿。
“林相棉还没见过它,你先别跟他说啊。”向缘马上叮嘱。
钟铮点了点头,愣愣地看着这只大型生物,承受着陌生的好意,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它挺喜欢你的。”庄培墨说。
钟铮想伸手摸一摸,但却本能向后退了两步,茶酥眼巴巴看着她,钟铮觉得它的神情有点像林相棉。
“你们肯定能玩到一起的。”向缘也笑眯眯地补充,“改天我们带它一起去徒步,正式介绍给大家见面。”
但那却是钟铮唯一一次见到那只白狗。
“你见过茶酥对吧?”庄培墨道,“没过多久它就死了。”
“我也怀疑过,是林相棉,或是别的什么人,害死了它。因为当时我和向缘走得太近了。”庄培墨深吸一口气,又默默吐了出来,平日里如此平静的一个人,声音却在颤抖。
“但真相只有我知道,是向缘杀了茶酥。”庄培墨又笑了,笑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