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培墨的宿舍不是能长期养狗的地方,他和向缘在学校外的小区租了个单间,把茶酥养在里面。但因为租房是向缘出的钱,庄培墨不好意思常在那儿住,所以只能白天没课的时候过去,带茶酥出去溜溜。
向缘也常去溜它,他们一起走过市场,走过街道,走过公园,在小河边,庄培墨拍下了茶酥的照片,照片里向缘没有出镜,但有一只纤细的手,抚过茶酥毛绒绒的头顶。
原本他和向缘打算下个月徒步的时候带茶酥跟大家见面,庄培墨还有些犯嘀咕,他担心林相棉会因为他和向缘走得太近,对茶酥不好。向缘微微一笑:“他不敢。”
庄培墨摸了摸茶酥的嘴,白狗温热地舔着他的手心,向缘摸了摸狗头,又突如其来的摸了摸庄培墨,吓得庄培墨往后退,差点坐在地上。
“觉得你俩这样好可爱。”向缘笑着说,“吓到你了吗?”
“不……不是。”庄培墨踉跄着站起来,他认真想了想,第一次鼓起勇气对向缘说了心里话,“我怕自己真的喜欢上你了。”
一人一狗抬起眼睛看着向缘,向缘偏头,垂下长发:“这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吗?”
庄培墨吐出一口气:“说的也是。”
然而两天后,茶酥就生病了,不吃不喝趴在地上,怎么呼唤它都不起来。
庄培墨要带它去看兽医,它却突然发作将庄培墨咬了一口,露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孱弱却狠厉的模样,身体显然是极难受。
向缘推庄培墨去打疫苗,她用板车拉着茶酥去看病,茶酥却趴在地上不起来,甚至对向缘呲牙低吼,变成了他们都不认识的样子,甚至不能近身。
“乖乖茶酥,不要怕。”向缘温柔的声音对茶酥失效了。它痛苦呜咽,从齿缝流出口水。
等庄培墨接种了疫苗回到出租屋,向缘和茶酥都不见了。他打电话询问,原来是向缘把兽医叫上门,给茶酥打了镇定针,现在在兽医院做检查。
“它得了胰腺炎,很严重,还感染了细小病毒。”向缘说。
“我们平时喂它都很注意的啊。”庄培墨很难接受。
“可能它以前流浪的时候就染病了。”向缘叹气。
“那就住院治疗吧。”庄培墨说,他想了想自己并不充裕的生活费,他知道向缘家境比自己好得多,还是咬了咬牙道,“治疗费我来。”
“我想想办法吧。”向缘说,声音是冷静的。
等几小时后,下一次接到向缘电话时,庄培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缘还是那么冷静的声音,问他:“你说,茶酥埋在哪里合适?”
“它不是刚才还活着吗!”庄培墨失控了。
“已经走了。”向缘柔声道。
空气沉默了几乎有一分钟,两人商量,决定把茶酥埋在流浪犬救助站的后门外,那里有一处土坡,绿树茵茵,能看见落日。
茶酥已经是挺大一只狗了,尸体却显得很小,庄培墨见到时,小心地碰了一下,已经没有温度,有些硬了。
他无法想象昨天它昨天还是温热的,前天还在舔它的手心,生命来得那么鲜活,又去得如此匆忙。佛教总讲“无常”,真正面对“无常”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内心有个大洞。
“这就是无常吧。”庄培墨说,他已经挖开了土,将茶酥挪了进去。
“这不是无常,这是茶酥。”向缘说,温柔地,带着一种凝滞的哀伤。
他们覆盖好了泥土,庄培墨疑问:“为什么走得那么快,已经病得治不好了吗?”
向缘说:“因为它太痛苦了,也不乖了。”
“什么?”庄培墨没听明白。
“医生建议住院,做很多检查,输液,穿刺。我知道那些流程,很痛苦,成功率也不高。”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的地平线,“和经历那么漫长又没有尊严的痛苦相比,还是死亡比较仁慈。”
庄培墨感觉身上的血在变冷:“什……什么意思?是……安乐死吗?”
向缘转过头,看着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医院很奇怪,不符合规定,不给做安乐死。所以,”她轻轻巧巧地说,“我送它走了。”
“你在……说什么?”庄培墨的声音颤抖了。
向缘已经向坡下走去:“我去诊所开了氯化钾注射液,从它静脉打进几支,很快就走了,也没有多少痛苦。”
庄培墨看着向缘的侧影,那么陌生,又如此遥远,他像看着一个陌生的影子,就在两分钟前,向缘还站在他心里最圣洁的地方。
“你可能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向缘抬头对庄培墨笑了笑,“因为我妈妈就是这么走的。”
那天,庄培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学校的,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晚上没有睡着觉。他总觉得自己的掌心还是潮湿的,好像茶酥还在舔他的手。
庄培墨的信仰和世界观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读过的所有佛经,关于生命、关于无常、关于慈悲的论述,在向缘轻描淡写的“我送它走了”面前,碎得无声无息!
他试图念诵《心经》,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句子却像粉末一样碎裂。“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原来真正的恐怖,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心中倾慕的人,那个最理解生死的人,早已被黑暗同化,并冷静地将其作为工具。
对,向缘不是冲动之下杀了茶酥的,她理智、冷静、有计划,仿佛她认为那是她应该做的善举。她不感到矛盾和痛苦,因为她真的认为自己在“帮助”那个生命!
向缘原本在庄培墨心里是发亮的,像是见到她,他的灵魂也会轻盈,现在这份轻盈不复存在,那抹发亮的身影扭曲变形,绞出黑色的螺旋扼住他的咽喉!
一种熟悉而冰冷的虚无感再次攫住了他,比十五岁那年更为具象,仿佛心脏又一次脱离了掌控,在胸腔里疯狂地漏跳和乱撞,然后向着无底的深渊一路坠落。他拼命修筑了多年名为“平静”的堤坝,在她轻巧的几句话语间,崩塌得无声无息!
原来他从未真正逃离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无常从未被战胜,它只是换了一张更美丽、更温柔的脸。在此刻,对他露出了冰冷的微笑。
庄培墨睡不着,他在暗夜里无声地流泪。为茶酥,也为自己。
在那之后,庄培墨活在这种行尸走肉的死寂里,他机械地上课、编程、玩游戏,去庙里做义工,却好像没有什么能再让他笑起来。两周后,狄烔告诉他们向缘失踪了,他和林相棉一行上山寻人无果。
又过了五天,他从林相棉那里得到了向缘死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