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电梯门打开了,暖黄的灯光下,一个面容憔悴,眉目深刻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差点与正要进电梯的池沐溪撞个满怀。
池沐溪下意识让开,嘴里习惯性道:“不好意思……”
话没说话,他的目光对上了女人的脸,一时间全身的血液涌上头顶,又瞬间冻结。他见过这张脸,太陌生又太熟悉了,他原本应该想到了,来看望钟铮,早晚会遇见她,却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中年女人脸上带着一种疲惫却不耐烦的神情,并没有留意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异样,她只是皱了皱眉,像是嫌弃池沐溪挡了她的路,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踩着高跟鞋离开了疗养院大楼。
池沐溪僵在原地,一只脚还在电梯里,忘了迈出去。电梯门因被人卡住了门,发出“嘀嘀”的警告声,缓缓关上,夹了他一下,他才猛地惊醒,狼狈地退了出来。
那股想要去“刺激”钟铮,探寻真相的兴奋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又黏腻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最终,他没有再走向钟铮的病房,而是猛地转身离开。今晚不是时候了,再去面对钟铮那张和她母亲极为相似的脸,他所有的冷静和算计都溃不成军。
池沐溪见过这女人露骨的照片,和他父亲一起,被订在工厂机厂处的黑板上,被塞进他家里,让家里传来母亲的尖叫,和陶瓷破裂的响声,像蟑螂一样扫不出去的恶心。
女人叫钟勤兰,是钟铮的母亲,是父亲的情妇,是破坏他家庭的元凶,是“杀死”他父亲的“凶手”。
池沐溪之所以会欠下那么多钱,是因为他从小知道什么是好的生活。
父亲是机厂处主任,母亲是银行职员,家境优渥,他但凡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不被满足。他念书也向来争气,一路品学兼优上了大学,自己选择了新闻专业,他想进电视台,进报社,去那些能走进社会真相,让他看清世界不一样的地方。
随着年龄增长,池沐溪其实知道,自己日子能过得这么好,和父亲利用职务之便的巨额灰色收入不无关系。父亲甚至几次提出过让他去英国念书,他心里嫌弃父亲挣来的钱脏,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当时他多想靠自己闯出来,去挣干净的钱,正义的钱。
但一切在四年前发生了变化。
那时他大学还没毕业,但已经提前在报社实习,虽然每天跑些民生新闻,但没有气馁,干劲十足,对工作充满热情。
直到那一天,他在采访完回报社的路上,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哆哆嗦嗦的话音里,有难掩的哭腔。
“儿子,你赶紧回家,你妈我要活不成了……”母亲在电话那头道。
池沐溪飞也似地赶回家里,从进入小区那一刻起,平日里熟悉热情的邻居们对他投来的都是看热闹般讥讽的目光。
他的家是厂里的家属院,邻居们都是他从小认识,看着他长大的。一楼的王阿姨人特别热情,每天早上他上班都要给他打招呼,今早还给他塞了个红鸡蛋,说是自己儿媳妇生孩子,让池沐溪沾沾喜气。几个小时后,还是同样的王阿姨,她的神情已经变得尖刻,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捂着嘴对另一位邻居窃窃私语,既而翻出一个白眼,和上午判若两人。
家里是碎成一地的玻璃杯和盘子,母亲躺在里屋的床上,抽动着身体,发出母兽般的哭声。
父亲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手写回复着什么,谁都没有搭理池沐溪,但池沐溪通过桌上被揉成一团的照片明白了全部。
他从小那么幸福,父母关系那么好,他同学里有父母感情破裂,池沐溪每次听到都无比同情,并且深信这些事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来没有想过的事还是发生了。
照片上的女人在亲吻着父亲的脸,她并不年轻,也不娇媚,没有那种讨好人的姿态,她的入侵不是少女的诱惑,而是一种地母式的,近乎蛮横的包容与占有。父亲眼神迷离着,像是全世界最陌生的人,这不是池沐溪认识的父亲。
“照片是真的吗?”池沐溪整理了思绪,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但这时他却觉得自己那么脆弱,他深吸了一口气问,“现在很多合成的照片,很容易被利用了。”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万一”。
母亲在屋里发出一声鬼哭狼嚎:“说啊!你跟孩子说啊!”
父亲头也不抬,沉默了很久,只道:“你别管,你好好工作。”
这就已经是回答了,没有“万一”。
除了家里,女人和父亲的照片还出现在机厂处的黑板上,工厂是个小社会,很快人尽皆知。
池沐溪没办法在家里住了,他的确没有力量面对这些,面对母亲的哭闹,父亲的沉默,从小到大友好的环境变成了看好戏的奚落。池沐溪打算回学校住几天,刚出门王阿姨挥着蒲扇朗声道:”真看不出池晋是这样的人呢!平时见了人还客客气气的,谁知道是在看女人哪里?人面兽心,说的就是这种人。“
旁边的邻居又嘀嘀咕咕说了什么,王阿姨的声音更大了:“停职了好啊!不停职难道等着过年给他发先进啊!要我说就该查查他,我不信他只找了钟勤兰一个。”
说完两人又掩面耳语,随即大笑起来。
池沐溪无法再听下去,背着背包快步离开了,那些话像是在后面追着他,踩着他背后的影子谩骂,让他替父亲背下他的肮脏。
“你知道吗?”在遇到钟勤兰之后又过了几天,池沐溪还是来到了钟铮病窗前,对她道,“一切都因为你母亲改变了。”
他没有歇斯底里,却像钝刀子割肉,带着疲惫和恨意。
“我爸……那个别人眼里模范的丈夫,尽责的父亲,风光无限的主任,就是栽在你妈手里的。”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们之间那点破事,扯出了许多……”
池沐溪的声音哽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他跳下去的时候,什么都没留给我妈和我,不对,还留下了一堆指指点点的目光和一个被查封的家。”他转回头,目光隔着镜片,沉沉地落在钟铮毫无生气的脸上,“我的人生从此被改变了。”
他点点头道,这是他在心里对自己一遍又一遍说过的话:“我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