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敞开的堂门内探出两道黑色长影,江鱼倏地收回思绪抬起眼睛,看到两个逆着光的人迎面朝自己走来。
江鱼站起身,等前面的人走了近些才发现是个头花白胡子花白的老道,笑眯眯的,眼睛快成两道缝了。
便宜舅舅长得再着急也不至于长成便宜爷爷,江鱼失望地拱起手,对老道人半弯下腰行了一礼,“江鱼见过玄通道长。”
“不用多礼不用多礼。”玄通子连说两声不用多礼,想去伸手扶这位大香客,手刚伸出去半寸,江鱼就利落地起来了。
得,也就是跟他客套一下。
玄通子收回手,也不嫌尴尬,和善地对江鱼说:“江姑娘安好,之前听孙先生道,姑娘此来是为清修?”
江鱼搬出那套早编好的说辞,目光诚切,“道长有所不知,多年贵观中一位道长对家父家母有救命之恩,家母因此研读道法,对我影响深重。早些时间我无故病重,不知怎么地总想起母亲教导我读习道法的时日,便想着来青城观看看,了却念想。”
玄通子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捋了捋胡子,慈祥道:“姑娘说得人应该是贫道的师弟玄诚子,他常在江湖游历奔走,行侠仗义。”
江鱼顺理成章道:“不知我此行有没有幸见玄诚道长一面。”
“这有何难?待贫道给师弟飞鸽传书——正好他出去有一段时日,也该回来了。”玄通子爽朗答应,并说:“姑娘上山辛苦了,青城观早为姑娘安排了住处,不妨叫清行带姑娘过去休息打理,有什么事明日再谈不迟。有住不惯的地方告诉清行就行了,他会帮姑娘处理好的。”
虽然这个半路来的记名弟子不知来历,说话阴阳怪气,但做事十分靠谱,自从他能跟人交流后,道观内的一律杂事做起来井井有条。
“多谢道长。”
江鱼将视线投降站在玄通道长身后的清行,微微一笑,“劳烦清行道长。”
清行颔首,“江姑娘请。”
夕阳尚未完全落下,昏黄的光影铺在庭院之中,将大殿内供奉的神像照得不辨神鬼。
清行道:“没想到江姑娘和青城山还有这般渊源,倒是挺巧。”
江鱼走在清行身侧靠后半步,眼睛扫过他眼睑下的那颗红痣。
少年的面容尚未完全长开,轮廓不甚硬朗,这使得这张足够精致的面容秀丽柔美,一看就知晓他的母亲应该是个美人。
江鱼看了会儿美少年,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连带着玄通不是便宜舅舅的失望都平息了不少,她笑说:“道长也说是巧合罢了。”
清行弯下眼睛,“巧合难得。”
“难得才说是巧合。”
竹里和游白跟在他们两个身后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透露出同一句话:这是在打哪门子哑谜?
“客院在这厢,”清行领着江鱼穿过两道拱门后,推开天井院的木门道:“江姑娘的住处就在这里,院中有灶房,平日可自行下厨,若不想做也可去堂食厅用,每日辰时一刻、午时三刻、酉时四刻开饭。”
客院中有一颗老银杏树,正值秋季银杏叶正好观赏的时候,满冠金黄的叶子拱在天井院上,如一把天然的大伞。
树下放着一张躺椅,椅子上是睡眼惺忪的孙奇。
孙大夫打了个哈欠从躺椅上起来,抬头瞅了眼天色,“您这是几时上的山?”
江鱼不搭理他,对清行说:“这两天叨扰道长了,明日还要拜托道长带我在观中走走看看。”
“自然。”清行客气道:“小道住在方才路过的静心院,明日姑娘醒后,可令人去找我。”
江鱼应声说好。
清行向她行礼告退,并贴心地关上院门。
江鱼这才转身去看还没从躺椅上起来的孙奇,她走过去坐在一旁的石椅上,倦声说:“去帮我烧些热水,我要沐浴。”
爬了一天的山,累瘫。
孙奇看她的样子,意外地一挑眉,“女郎您不会是自己走上来的吧?”
江鱼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雇人抬轿把自己送上来,只要钱给够,愿意抬轿的大有人在,只是付出一些力气和时间,就能讨够一家人一月的花销,钱货两清,双方各得其所。
“大概……”江鱼幽幽道:“因为我是江鱼吧。”
孙奇表示听不懂。
他到屋里给江鱼拿了点药草,让她泡药浴用。
“给习武之人配的药,练一天武后配着泡泡能活络静脉,女郎应该也能用。”
江鱼掀起眼皮,爬一天山她也懒得装了,语气糟糕说:“来青城山之后别叫我女郎——你跟十七还有沉玺,没乱说什么东西吧?”
孙奇大呼冤枉,“大小姐此话何来,到此地来后,在下牢记您的吩咐,半句不得敢言。”
“呵呵。”江鱼道:“我看你过的挺惬意。”
孙奇闭嘴不敢说话。
“不过这地方确实让人感到惬意。”江鱼自言自语说着,抬头看了眼头顶高大的银杏树。
可惜被灭门了。
希望不是因为姜毓。
天色暗了下去。
山上不比山下,清凉舒爽,江鱼贪凉坐得久了一些,她仰头看漫天星河迢迢,星子明亮如伸手可摘。
沉玺到院子门口点起风灯,走回院说:“入夜天冷,姑娘还是回屋坐吧。”
“……”
江鱼回了屋,她那浩浩荡荡一车队的行李没白拉,青城山的客院被布置地跟她在姜家的闺房几乎一模一样。
灯台上烛光摇乱,江鱼在长榻上瘫好,竹里担忧说:“属下帮姑娘按按?”
到竹里这个地步的习武之人,一条山路颠倒走三遍都不会累,更何况是走一程歇一程的走法?也就江鱼这个体弱多病的走不下去。
江鱼躺在软榻上闭着眼睛,让竹里给她按腿,过了会儿后她抱怨说:“骨头都走酸了。”
竹里轻声细语道:“姑娘体弱,没学过武,山路走多了自然会累。”
江鱼把自己翻了个面,趴在软榻上问竹里,“我能习武吗?”
别说,她对这个时代的轻功内力非常感兴趣,哪个看武侠剧长大的孩子没做过剑荡九州的梦?
竹里略有些迟疑道:“姑娘……没看过姜家的剑谱吗?”
江鱼:“?”
姜家有剑谱吗?
竹里整理了一下思路,迅速给江鱼总结出关于剑谱的前因后果来,“剑为君子之器,据说姜家最初的那一位家主习儒道释三法,文武皆不输于人,曾结合三家之众赋之剑道,将毕生心血著成吴钩霜雪一书,姜家子弟世代可习之,可强身健体。”
不然以这个人均寿宁三四十岁的时代,姜和是怎么活到八十多岁还精神抖擞的。
江鱼裂成一尊被轰天巨锤砸碎的石像。
她缓缓说:“书房的架子上,有这本书。”
但因为“吴钩霜雪”这个名字起得有点太武侠话本,姜毓一直没看。
江鱼穿过来后看的不是史记实时,就是族中长辈的手札,哪能想到那本被姜毓塞在书柜角落的书是绝世武功秘籍?
“想来是姑娘体弱,难以承担,所以郎君才一直未提这件事吧。”竹里连忙找理由帮江鱼平缓心情。
江鱼内伤地人设快绷不住了,她扶额说道:“你去看看十六水烧好没,我累了。”
独自在软榻上劳神伤感了一会儿,竹里过来说浴房热水已备好,可以去洗漱了。
江鱼穿越过来后洗澡就没再让人伺候过,她独自走进浴房,皱着眉看向泡着大半桶黑乎乎药草的浴桶,抽了抽鼻子。
还好,闻着不是令人作呕的苦汤药味儿,带着一点清淡的药香,不至于让她觉得自己会被苦药汤腌渍入味。
将发髻钗环耳饰摘下放在一旁,江鱼进了浴桶。
奔劳一天后泡热水澡最舒适不过,酸胀的躯体不适感渐渐消散,江鱼趴在浴桶边缘,咕哝道:“这次忙完……再也不想爬山了。”
她垂头丧气地用手指在浴桶边缘画圈,意识被暖和的水汽侵蚀,迷迷糊糊靠在浴桶边缘睡了过去。
院落外受玄通道长叮嘱,后厨炖好了给大香客的鲜鱼豆腐汤,刚出锅就连忙送了过来。
竹里收下鱼汤向小道士道谢,她将鱼汤放到桌上,犹豫一阵后去敲了敲浴房的窗棂,“姑娘?姑娘?您洗好了吗?”
被噔噔噔的敲击声吵醒,江鱼下意识起身,因在浴桶中吃不上力,她扑腾了两下弄了自己一脸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洗澡的时候睡着了。
江鱼:“……”
这都什么事。
江鱼从水已经凉了的浴桶中出去,她潦草擦干净身上的水迹,穿上中衣,外衫懒得去系直接披在肩头,拉开门问:“什么事?”
许是凉水泡得头疼,也或许是她被人从安眠中惊醒,醒来时又太过于狼狈,江鱼的脸色看着不太好,这种因各种乱七八糟小事堆叠出的苦闷让她极为不悦,以至于语气都带着些不耐烦的焦躁。
“青城观的人送来一盅鱼汤。”竹里后退了一步,低眉顺眼道:“姑娘要用吗?”
江鱼头发上的水没擦干,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身后,水滴答滴答落在浴房门口的竹木地板上,让她看起来像是刚从池塘中爬出的水魅。
揉着发疼的眉心,江鱼斜靠在门框上,身体向前倾道:“盛一碗我尝尝。”
倒不是在意青城观的好意,只是她记得白天见过得那些农人,不想浪费粮食,又怕倒掉被青城观的人察觉,落人口实。
我可真够假的。江鱼倚在门框上喝完一碗鱼汤,心里漠然地嘲讽自己。
鱼汤的味道出奇鲜美,江鱼只凭舌头尝不出鱼的种类,只晓得这鱼肉质嫩滑无刺,合她的心意。
一碗鱼汤下肚,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江鱼陡生的燥意,她把碗递还给竹里,穿着木屐从楼梯上走下道:“味道不错,剩下的你们分了,我去睡了。”
木屐踢踢踏踏的踩过青石地砖,夜风飒飒而过,将江鱼身上披着的外袍吹得几欲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