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清行冷不丁道:“她出身不详,是张叔在山里捡回的孩子,被村中的乡亲们东喂一口饭,西供一件衣这样拉扯着长大,居无定所。她四岁的时候,康其乐发了一场高烧烧坏了眼睛,康先生于是动了将桃子收养的念头,让她有一个固定的住处。”
“这样啊……谢谢道长告知。”
“没什么,一点杂事,看江姑娘似乎对桃子很感兴趣罢。”
“小姑娘性格活泼可人,我自然感兴趣。”
清行吝啬地将视线从亭外的山林草木挪进亭内,他看向在江鱼带着的碧玉耳坠,开口问道:“江姑娘今年多大?”
自己年纪也不大,对别人倒是一口一句“小姑娘”。
江鱼摇着扇子,眼也不眨地给姜毓虚报了一岁,“十五。”
“不太像。”清行说。
江鱼装模做样叹气说:“我自幼体弱,长得比同龄人慢许多,说起来不怕道长笑话,我六岁时入学,因身量矮坐前排,后读了几年书,依旧在前排坐着,每日跟先生眼对眼,生怕他叫我起来回答问题。”
清行笑了笑说:“小道入书院后一直在后窗坐着。”
后排靠窗,王的故乡。
江鱼脑子里下意识冒出这个日漫梗,她仰起脸看向清行,据她目测,清行身高应该在177-180之间,而且以他的年纪来讲,这个身高估摸是没定型,以后还会再长。
“道长今年多大?”
“刚过十七。”
江鱼刚想说他这个年龄以后还能长,但转念一想这话未免太老气横秋显得古怪,句子在舌尖绕了一圈,换成“道长能给我说说青城观吗?”
“好。”清行说道:“江姑娘想知道些什么?”
“初来乍到,自然是问问规矩和忌讳。”江鱼莞尔一笑,手中折扇晃了晃,遮住下半张脸,一双如含着春日桃花的眸子映着潋滟山色,无端流风余韵。
不像燕城女子的做派。
她或许来自沧州,临近天衍的地方,那地方的人无论男女,皆有真名士自风流潇洒。清行思量着,对江鱼道:“对客来讲观中无甚规矩,实在说有便是莫大声喧哗行不良事。”
“那……观中主事的是那位道长?”
“青城观现任观主是玄通道长,日常琐碎事是清择师兄做主,大事则由玄通道长、玄诚道长和玄英道长三位师叔共同商定,不过玄诚道长和玄英道长都在外游历,所以遇事是玄通道长一人抉择。”
清行如同一个一戳一动的答疑NPC,一板一眼地让江鱼怀疑他是不是跟系统同物种。
江鱼将果皮抛进亭子边角的木篓中,叠好手帕让竹里收好,说休息好了。
青城山说高也高,说不高也不高,只是普通人一个半个时辰走完的路江鱼走了三个时辰而已。
整整比旁人翻了一倍。
她走了三个时辰,清行便陪她耗了三个时辰,也不嫌烦。
等到最后一亭,临近山门的地方,江鱼看到了坐在山亭围栏上晃悠着小腿的桃子。
那孩子完全不怕高,面不改色地坐在千丈深壁上,腿脚悬空,看到江鱼后手在木栏上一撑,翻身跳进亭内。
小姑娘捞起身旁放着的背篓,跑到江鱼面前举起,甜甜笑道:“送给小姐的。”
竹篓里装了小半筐熟透的野树莓和一大捧木槿花,桃子抬着头对江鱼说:“我在山上摘的,吃着可甜了。”
小姑娘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送花送水果,看人时目光紧张又忐忑,叫人觉得拒绝的下一秒她就能哭出来。
江鱼想了想,接过竹篓,然后从竹里那里拿过装点心的食盒交给桃子,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说:“姐姐拿点心跟你换好不好?”
桃子受宠若惊地抱住食盒,“谢谢小姐!小姐真好看!”
江鱼向来喜欢可爱乖巧不闹人的孩子,看桃子的目光里欢喜多了三分,她问道:“天快黑了,桃子是要下山回家吗?”
“嗯嗯,我要回去了,改天再来找小姐玩。”桃子跟江鱼告别,蹦蹦跳跳地往山下去,走过第一个拐角时她停下脚步往山上看了眼,笑容甜滋滋的。
小孩子可爱起来就是天使。
江鱼确信地想。
过十三亭后不久就是三道天门,夕阳渐落,黄昏的光线落入深林当中,树林被风吹得簌簌生响,影子追随着人的脚步,一步步朝山上去。
青城观的门匾在视线尽头出现朱砂色的边角,江鱼站在山巅回望,远看山林随风而动,阶梯千里。
她写剧本的时候随剧组进过深山,大约摸也是这般情形,不同是的当时身旁人扛着摄像机三脚架,吆五喝六地说拍完后搓麻约火锅,而如今……
“姑娘?”
江鱼笑笑说:“山还挺高。”
青城观寂静,门口连守门的弟子都没有,观中铺着青石地砖,松树树影绰绰,随风而动。
“江姑娘随我来这边,玄通道长在太极殿等您。”清行伸出手臂,四指合拢,指向道观幽深处。
穿过前院的拱门,又走过老君殿逍遥阁,江鱼跟清行来到太极殿中。
殿中空荡无人,清行站在门口愣了下,转身镇定自若道::“江姑娘先坐,小道给您倒杯茶水。”
将江鱼安顿好,清行转头去找人。
玄通道长哪能想到江鱼脚程这么慢,等了一个时辰后没等到人就到后山钓鱼去了,见清行走来,他老神在在说:“别说话,小心把我的鱼吓走了。”
清行看向没入湖水一半的鱼漂,淡声说:“您的鱼已经跑了。”
“你个臭小子!那大小姐接上来了?”老道满腹牢骚说:“你们路上是掉猎户陷阱里了吗?走这么慢。”
清行默然,过了会儿他道:“二十金。”
作为在青城观“修身养性”的报酬,江鱼直接让孙奇拿了二十两金子过去。青城山上上下下全被这二十两金子砸懵了头,说没见过这么大方的香客,一个两个喜笑颜开,直呼小姐大方,休养学经好说好说,直接住过来都没问题。
尤其是玄通子,他整天为了道观几十张嘴的吃食发愁,道观的收入全靠青城山下租赁给农户的十几亩地田租,那么点租金够干什么?逍遥阁的三清像掉漆了都没钱找工匠补漆——隔壁山头的慈航寺都靠香火钱给佛祖塑金身了,他整天看着香客们把慈航寺的门槛踏坏,又瞅了瞅自家连路过旅人都不愿进的大门,心梗。
玄通子垮起的老脸瞬间满面红光,他放下鱼竿,叫一旁练剑的小弟子把鱼篓拿走,交代说给大主顾炖个鲜鱼汤。
“走走走,去去见见那位大手笔的香客——清行,依照你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受江鱼的交代,孙奇和十七等人来后,对江鱼的身份闭口不谈,不然清行也不会到了见到了江鱼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知道是个未出嫁、身体不好的姑娘。
清行沉吟片刻道:“看衣着气度,不像寻常富贵人家出身,官话标准,听不出具体是哪一州的口音,不过从性情上推断,有可能是沧州出身。”
“沧州离青城隔了十万八千里,就算道门近些年落魄,离沧州近的还有大成道门之首龙虎宗,至于来我们青城山这种小地方?”玄通子没好气说:“你还不如说她是燕城人。”
“不可能,”清行果断否认,他微皱起眉道:“那位江姑娘自称六岁入学,大成兴女子读学的地方在宣州白马山一带,又或河州……”
“河州这些年连出三代状元,又有成华寺在,那边的人要么信佛要么治学,听闻道观都绝迹了,书肆中连道德经都不印。”玄通子摆摆手,唉声叹气,“十来年前我还去过河州一趟,家家户户捧着四书五经,一心冲着考学当官。”
两个人三言两语,把正确答案排除了。
清行轻笑说:“做官才好发财。”
玄通子瞥了他一眼。
他这个新入门的记名弟子是三个月前一个老友带着来的,来的这时候这小少年一副失魂落魄哀莫大于心死的凄惨模样,跟他说话如说给聋子,让人不禁怀疑此人是不是聋哑儿。
而后约莫养了一个月,与人交谈就成了如今这个样子,逢人遇事恭顺有礼,话带三分笑,却怎么听怎么怪异,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带有嘲讽。
然后抬头往他脸上一看,笑容一分不减,又叫人怀疑是自己想太多。
心眼恐怕比马蜂窝还多。
玄通子捻着自己的一缕白胡子,愁得很。
太极殿中江鱼坐在椅上,左手拿着扇子,右手摸着扇柄。
她只知道姜毓的亲舅舅在这青城观出家做道士,具体叫什么——她没印象。
又不是过目不忘,一世之非这部狗血文江鱼看了几遍只记得主线脉络,而后的江湖线也非她负责的剧本,至多记得姜毓的这个便宜舅舅混得还不错,在青城山有些地位。
玄通、玄诚、玄英。
玄英听着是位女冠的道号,那人选应该在玄通和玄诚之间,也不知道留在青城山上的这位玄通道长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江鱼手里的扇子一下下地轻敲在她的掌心,姜毓的舅舅应该是知道姜毓被换进了姜家,具体叫什么——这个可能清楚也可能不清楚,就看他对这个侄女的关心程度了。
用“江鱼”这个名字行事,一是为了提醒自己莫忘了来路,二是希望便宜舅舅对这个名字能有所反应。
希望便宜舅舅知道些东西,好让她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