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灯
娄乙2021-07-28 11:363,356

  江鱼要跑废了。

  她比较要脸,一路小跑跑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愣是死撑着不说——大学体能测试2000米她都没这么努力。

  在视线的尽头看到问法阁的牌匾时,江鱼感动得要哭,她搂着快掉下怀的书,仿佛看到希望的曙光。

  问法阁内的摆设和姜家族学差不多,这些年没人用的缘故摆件很少,但青城观仍会定期打扫这里,桌椅上没有积灰。

  玄诚扫了眼江鱼苍白的脸色,拧起眉道:“你的身体……”

  “先天不足,”江鱼进了屋就不再硬抗,主动找椅子坐下,她显然不太好,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挥手叫沉玺去给她拿一份药茶,江鱼对玄诚歪了下头,语气洒脱,“鬼门关上七进七出,这次来青城观也是因为前段时间我没由来地生了场大病,大夫请了不少都看不出症结在哪,潦草定性为五脏皆虚,六腑皆弱。”

  玄诚的脸色不太好看,他面容有损,拉着脸的时候更加可怖。

  江鱼笑眯眯的,轻快的语气像刀子,一下下往玄诚心上插,“总结来讲就是活不长久的意思。”

  玄诚:“……”

  江鱼身体不好这事他知道,月姬生下姜毓的时候她才八月半大,为了能跟姜夫人换子,不惜用猛药催产。这孩子既是早产儿,又在母亲腹中时被药物影响,刚出生时险些丧命,姜家忙上忙下全国找大夫,最后是求到药王谷那边请药王陶不忆出山,才勉强把她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精心养了十四年也没能养好吗?

  玄诚神色复杂地看着江鱼,半晌后才说:“你来找我是为何事?”

  这日只有沉玺跟在江鱼身旁,眼下他被指派出去找茶水,江鱼想了想后干脆问道:“我有件事调查很久了,一直没找出答案,所以想直接问问当事人——请问道长,十四年前青城观是否除我母亲外,还有一位待产的夫人?”

  骤如平地惊雷起,惊涛骇浪泼天而来,玄诚几乎无法控指自己的表情,他脸上的肌肉猛地跳动了两下,没找到舌头在哪,失声了半分钟后他嘶哑着嗓音道:“没有这回事,你从哪听来的。”

  “府中的老人口中,他们说我跟母亲父亲哥哥相貌不似,母亲在外产子其中难面有可运作处。”江鱼低头整理着书册,说话时语速很慢,时不时冒出几个颤音,“而后,我听他们说当年……青城观还有一位夫人怀有身孕。几年前我母亲故去,我为她整理遗物时翻到母亲生前所写的手札,里面写她也觉得和我……总有隔阂,难以亲近。”

  江鱼这一段话可谓无耻至极,她胡编乱造出一堆不存在之人和不存在之事,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在怀疑猜忌中长大的小可怜,试图打破玄诚的戒心。

  少女的放在膝上的手掌握紧,骨节发白,肩膀颤抖。

  “所以我借着游学的名义,来到青城观,想要找到真相,证明我不是旁人家的孩子。可……”江鱼抬起头,眼眶泛着红,她哽咽问:“您为何处处为我隐瞒?”

  玄诚僵住了。

  是啊,他为什么要替江鱼隐瞒呢?

  因为他知道江鱼的身份不能深究,若是被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她会彻底完蛋,这比什么都糟糕,所以他处处顺着江鱼的话说,费尽心思给她的谎话兜底。

  问法阁此刻安静得吓人。

  玄诚束手无策地看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的江鱼,好半天才说:“别哭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14岁的姜毓外形上和她母亲的少年时像极了,眉目齐整秀丽,眼睛清澈得要命,嘴角绷着,有时候看上去不像个小姑娘,有时看着又格外幼稚,像小孩子在装大人,透露出一种讨人喜欢的娇气。

  玄诚有些说不出口了,这是他的小侄女,与他血脉相连的人——是他最后的亲人。

  斩不断的血缘在他们之间连着,很多年前在她还没出生时他就下定主意要把她视为己出,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从牙牙学语到豆蔻年华,惊艳掉路过臭小子们的眼睛。他会告诉她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一定要告诉舅舅,舅舅替你把关,如果那个人可以托付,他就为他的小侄女准备嫁妆,如果不能,他就打断那臭小子的腿。

  月姬决绝的举动将他的幻想打碎,他在得而复失的行尸走肉中将孩子调换,埋葬下月姬的尸体——在青城观的山崖边缘。

  幺妹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玄诚都记不太清自己干了些什么,如提一尊提线木偶,浑浑噩噩地处理好扫尾工作,将姜夫人送离青城山,为这或死亡或苟延残喘或连绵病榻或不知所踪的四个女子立上长明灯,枯守四日。

  四日后他放了一把火,烧毁掉自己的面容。

  面部的烧伤使玄诚发了高热,大病不醒,他在昏迷中梦到过去,像走马灯一样。

  ——他早该死了,在父母拦住侵略的铁骑时让他们兄妹快跑时就该死了,在他极度饥饿为了半块烧饼发疯松开幺妹手时就该死了。

  家破人亡的痛会是深入骨髓的伤口,时间并没有将其治愈,反而在不断地加重腐烂。

  走马灯里他冲到父母身前,用学得稀松平常的剑法砍死了侵略的骑兵,流民堆里他拦住了伸向幺妹的那只手,再没有松开。

  那是他一辈子最后悔的两件事,所以在被师妹带回的星州名医救活后,他开始苦修,为父母幺妹和侄女祈福,用近乎自虐的方式苟延于世。

  这是……他的小侄女啊,是他幺妹用性命换来的小孩儿。

  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然长到了十四岁,十四年里他无数次路过河州,路过姜家的后院,甚至扮演过乞丐远远看过她一眼。

  玄诚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江鱼。

  否认和姜毓的血脉联系他做不到,告诉这个孩子她真实的身份他同样也做不到,只能这么背过身,不去看。

  江鱼原本是假哭,她坐在椅上时用力朝桌腿踢了两脚,缎面绣鞋的防护作用约等于零,那一下她是真疼到泪眼婆娑。

  后来不知不觉变成了真哭,可能是因为她早逝的母亲和薄情寡义的父亲。

  在不幸中长大的小孩儿多多少少会对母爱父爱这种东西皱眉,他们对那些被宠溺着长大的孩子感到质疑,不相信这世界上居然有父母不打骂孩子,孩子受欺负后第一句话不是“你又干什么了”,而是“宝贝你还好吗”。

  怎么会有这么爱孩子的家长?

  没怎么感受过长辈疼宠的江鱼不可思议,她母亲因她不是男孩儿对她嫌弃无比,活着的时候一口一句“贱人”“废物”称呼自己的亲生女儿,父亲则视她为讨债鬼,奶奶因要分她一口饭从没给过她好脸。

  “……”

  密密麻麻的疼在心口蔓延,江鱼攥紧手心,泪水逐渐止住了。

  不被父母喜爱又如何?她有她自己,她会活得比那些人都要好。

  跌跌撞撞摔得一身伤痕,江鱼早习惯了不依靠别人活着,她抬头望向玄诚的背影,面孔上的表情凉薄冷酷。

  掏出手帕将眼泪擦干,江鱼抽了抽鼻尖,带着鼻音说:“您不愿意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查。”

  说完她抱起那一堆整理好的书册,迈步离开问法阁。

  ——赶紧走,一会儿沉玺回来该解释不清了。

  江鱼闷头走出问法阁,她钻进树林,找了一块儿石头拿书垫着坐下。

  眼睛大概要肿。

  哭得太真情实感了,江鱼自嘲地笑了笑。

  她坐在树林中,长裙曳地,膝上摊着一本南华经,眼睑下垂,视线虚虚落在书页上,大脑一片空茫。

  不知在树林坐了多久,一道身影从她身侧掠过,沉玺一个猛扎单膝跪在江鱼面前,吓了她一跳。

  “你做什么?”江鱼捂着心口,一脸迷惑。

  沉玺委屈得要死,他从地上起来,上上下下将江鱼看了一遍,泄气蹲了回去,双手合十在江鱼面前拜了两拜,恳求道:“大小姐,您下次能不能不要一声不响地走掉?我差点以为把您弄丢了,刚刚路上已经想好要怎么死回去跟郎君谢罪了。”

  江鱼:“……”

  江鱼:“少跟孙奇说话,被他传染得口癖都变了。”

  “您别转移话题,给个准话好吗?”

  江鱼与他对视,勉强一点头说:“我尽量——如果下次有时离开,会让人给你们留话。”

  “您还想着下次。”沉玺幽幽道:“回去我会转告游白哥的。”

  江鱼才不管他,她漠然伸出手,“我的药茶呢?”

  沉玺想了想,从石头旁的草丛里揪了根草放在她掌心说:“急着出来找您,放问法阁了,您要不尝尝这个?”

  江鱼拿着那根草沉默片刻,手一抬把草根插在沉玺头发上,亲切道:“我不用,你用吧,给缺水的脑袋补补水。”

  沉玺把草屑从头上扒拉下来,他扶起江鱼,捡起她掉落一地的书册笔记,“属下帮您拿着吧,姑娘现在是回院还是去问法阁?”

  江鱼没有回答,她问道:“玄诚道长还在问法阁吗?”

  沉玺摇了摇头说:“属下到问法阁的时候里面没有人,当时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四处看了看没见到有挣扎的痕迹和书册,猜是您自己先离开了,在竹林外瞧见脚印后才往这边来寻的。”

  “这样啊……”

  沉玺走在江鱼身侧,他个子比江鱼高很多,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略有些红肿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后,他战战兢兢问:“姑娘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江鱼“嗯”了一声,谎话不打腹稿就来,她眨眨眼睛说:“刚刚问玄诚道长清静经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母亲,不知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就这样了。”

  沉玺干巴巴道:“请您节哀。”

  “情绪很难自主地控制,不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为什么是圣人境,”江鱼抬手拂过无花果树枝杈上的细叶,她闭了下眼睛,停顿过后又道:“我会尽力。”

  尽力做到情绪收放自如,当一个莫得感情的砍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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