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
江鱼坐在桌前，手按在酸疼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她大概估计了一下，自己应该只睡了三个小时左右。
好困。
江鱼蹙着眉尖，用力按了几下后颈后，翻出脂粉开始上妆。
这个世界的化妆技术远没有现代那种堪比整容的夸张，化妆品也没那么丰富，不过姜家家大业大，只要市面上有的花哨玩意儿，都会送几份到江鱼那里，现代的那些东西十有七八可以找到替代。
姜毓九分的长相在江鱼手中能发挥到十二分的惊艳。
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江鱼这日化妆化得格外仔细认真。她低头抿过口纸，让血色浅淡的嘴唇染上娇艳的红，随后又擦去了一些，想青城山是世外地，化得太艳容易显得俗气。
竹里送完东西回来，看到江鱼一愣，随后诚心实意道：“女郎今日格外好看。”
江鱼打了个哈欠，“小道长怎么说的？”
昨天晚上趴在桌子旁睡不着，江鱼忽地想起客栈是清行定的，她得给人家钱，但那时太晚了，大半夜出门问人家房钱多少沾点神经病了，所以早上起来后江鱼第一件事就是找竹里去清行，房钱要怎么给。
“清行道长说十七在道观捐了一大笔香火钱，女郎即便在道观住上三四年也是够的，定客栈的钱便是从香火钱中抽的，每月他都会将详细的花销写给女郎。”
搞得跟旅行社一样。江鱼下意识地想。
以及听竹里的话……小道长似乎是她在青城山短居的负责人？！
“女郎？”竹里疑惑地看向忽然发笑的江鱼。
江鱼抬手在唇前掩了一下，“咳，在青城山莫要再称我‘女郎’了。”
“是，姑娘。”
因要爬山的缘故，江鱼这日挑得衣服是上衫下裤，外罩一层滚青边白袖的长褙，衬得人愈发清丽出尘。
楼下厅堂内清行早早起了，正坐在木桌上用餐。
昨夜灯下惊鸿一瞥的美少年在白日展现出更夺目的色彩，垂下的眼睫如鸦羽般倾落，颈似白玉无暇。
清行脊背停直，坐姿端正，缠着白布的手正端着一碗白粥，斯条慢理地喝着。许是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朝楼上看了一眼。
江鱼视线躲闪了一下，调整好呼吸后又转回身和他打招呼道：“清行道长。”
天光明耀，照得少年瞳色若蜜般清透，湛然如冰玉。清行放下碗筷，客气道：“姑娘可要用早膳？”
江鱼走上前去，应声道：“嗯。”
“姑娘请坐吧，山野小菜，不知道姑娘吃不吃得惯。”
江鱼在他面前坐下，含笑道谢。
店家将早饭端上，两个热气腾腾的荠菜猪肉馅蒸包子和一碗白粥，因江鱼昨天的一通嘴炮，十六等人没再发表“这是什么东西居然也配端到我家姑娘面前”的反派言论，让江鱼安安生生将饭吃完了。
饭菜味道是不怎么样，但相较于前世连饭都吃不饱、连续一个月一天只吃两顿清水面条的日子，这已算极好极好。
清行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吃过早饭，清行要去村中聘几个脚夫帮江鱼抬行李上山，江鱼穿越来后还没去进过这个时代的村野田郊，便问清行道：“哪敢这番劳烦，我带人和道长一并去可好？”
清行迟疑道：“山野粗鄙之地……”
江鱼看着他。
清行：“……”
清行：“姑娘随我来吧。”
隔着一人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客栈，九月初时正是冬麦播种的季节，平整的田野间无数农人背筐播种，江鱼踩在田间的小路上，微皱了下眉。
大成，或者说乃至整个六国，目前实行稻田播种的方法连作制，土地经年不休的种植粮食，致使土地营养越发贫瘠，收成愈差。
若是实行代田……
江鱼脑中刚冒出这个想法，悬在她视野一角的进度条猛地变红，一声尖锐的鸣响直接在她大脑深处爆炸。
“警告！警告！宿主不得无故干扰历史进程！”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江鱼眼前一黑，紧接着头重脚轻，向一旁倒去。
好在清行反应及时，出手抓住江鱼的小臂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拉去，没让她脸着地当场毁容。
经年不散的安眠香与降真香忽地撞在了一起，江鱼的鼻尖擦过清行的胸膛，身体一僵。
系统的警告只持续五秒左右，很快消散，快得让江鱼怀疑是不是错觉，但耳旁尚未消失的嗡鸣和视野中的【警告】二字，让她明白刚才的疼痛并不是错觉。
“……不得无故干扰历史进程。”
江鱼回想起刚刚听到的机械音，将重点圈在“无故”这两个字上面。
不可无故，那就是可有故了？
计较着系统的措辞，江鱼一时间忘了她还在清行怀里扑着。
“姑娘？”
清行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模模糊糊的。
少年人身躯单薄，但因是习武之人，并不会让人感到纤弱，反而是一种有力的峻瘦。也不知道是不是江鱼的错觉，除了道观常点的降真香外，她似乎还在清行身上闻到了淡淡的梅香。
这种梅香隐在降真香底，像是从清行衣襟伸出散发出的。
江鱼抽了抽鼻尖，心说清行莫不是跟香妃一家的吧？
清行握着她手腕的手还没松开，却将她稍微往前推了些，拉开距离。
“姑娘！”竹里急忙冲过来扶着江鱼，看到她苍白的脸后惊慌道：“您还好吗，是不是心悸又犯了？”
见江鱼有人搀扶，清行这才松开手后退一步，“失礼了，姑娘可无碍？”
系统的事不能说，江鱼晃了下没再疼的头，“刚才不小心踩到一块儿石子没站稳，多谢道长。”
清行的视线从她微皱的眉间移开，没拆穿她为何踩上石头摔倒为何会出现偏头痛的症状，且他刚刚看得很清楚，江鱼在摔倒那一瞬瞳孔骤缩，牙关咬紧，像……忽地遭受了没由来的重击。
可江鱼恢复得太快了，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她就看着一派安好。
那位姓孙的大夫说他家姑娘有痼疾，或许说得就是这些，清行推断着。
竹里懂些粗浅的医术，此刻正握着江鱼的手腕把脉，但江鱼刚刚的头痛是系统警告所致，她把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道：“一会儿见到孙先生要让他好好看看。”
江鱼对她安抚性地笑笑，“别担心，我没事。”
“姑娘有崴到脚吗？”竹里忧心忡忡道。
江鱼无奈地向她重复肯定说：“没有，没有，没有。”
竹里跟着她混了一段时间，了解“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这个梗，她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低声道：“姑娘体弱，属下不得不担心。”
“会好的。”江鱼说。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江鱼看到了村间屋舍。
村子村口左右各有一池塘，有几个看着八九岁还光屁股的小孩儿正在池塘里抓鱼。不约而同地，江鱼和清行一起挪开视线。
清行含蓄道：“农人大多不富裕，幼儿多捡长辈的衣服穿，一家兄弟二人共穿一衣的情况也常有。”
江鱼在现代活到二十四岁，还没见过穷得连衣服都穿不起的人，她仓促点了下头说：“我知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前面是不是有人？”
童音在身后响起，江鱼回过头看到两个小孩儿。
大一些的那个约莫有十一二岁，衣服干净整齐，手脸都洗得很干净，一双眼睛没有焦距，眼球上蒙着一层灰翳，像是有眼疾。
小的那个七八岁的模样，穿粗布短衣，脸上沾着些灰，光着脚没穿鞋，手拽着大一些孩子的袖子。
“对对对，有人，”小孩儿长叹一声，稚嫩的脸上冒出不符合年龄的沧桑，他转过脸看向清行，问道：“道长是来村里买猎物的吗？张叔说秋肥，打了好些狍子。”
清行摇摇头说：“采买另由清铎师兄负责，小道此来是为雇佣些人搬些东西上山。”
小孩儿惊讶道：“又要搬东西？这半月里都三次了。”
江鱼：“……”
有被内涵到。
清行轻咳一声说：“劳烦找一下张叔。”
小孩儿拧了下眉，将小瞎子往前推了些说：“那道长帮我看一下其乐哥，我去找张叔。”
说完，他松开手往村子里面跑，康其乐伸出手在空中摸了一把，不知所措道：“桃子……”
“桃子去喊人了，一会儿回来。”清行向那孩子走近了些，让他看到自己。
康其乐不算全瞎，他的眼睛勉强能看到些光线，感受到人影的存在，孩童唇线抿紧，小声道：“我没听过你的声音。”
“小道清行，是玄通道长名下的记名弟子，才来观中三月，康小公子没见过我正常。”
三个月。
江鱼了然地点头，难怪会是清行负责她进青城山的食宿住行，像这种招待人的活计，可不都是刚入门的新人来做。
小瞎子出门不方便，大多数时候都在家里，性格也内敛，问完后就不再说话。
清行转而向江鱼介绍说：“这位小公子姓康，是村中教书先生家的独子，方才那小姑娘叫桃子，性格活泼，常到山上摸鱼挖笋，青城山周遭没有她不熟悉的地方，姑娘以后若有跑腿的事情只管交给她办，给几个铜板当赏钱就好。”
小姑娘？
江鱼回想起那小孩儿毛毛躁躁的短发和一身粗布短打，没反应过来。
“……姑娘？”清行唤了声还在发愣的江鱼。
江鱼忙回复道：“我知晓了，有劳道长告知。”
刚认识不久，两人都不熟，寒暄几句过后一起陷入沉默。
长风过境，长褙的大袖灌满了风，猎猎作响，刮到了身侧人的手掌上。
江鱼连忙伸手捞回自己的袖子，一抬眼，对上清行那双如猫儿般清透的眼睛，“小道冒昧，敢问姑娘名姓，好方便称呼。”
江鱼：“……”
她好像、似乎、的确没跟清行介绍过自己的名姓。
“我姓江，江河的江，单名一个鱼字，水中游鱼的鱼。”
清行对她弯了弯眼睛，“江姑娘。”
“……嗯。”
问过江鱼的名字后，清行就没再多说什么，这叫竹里松了口气。
——路上因为某个名叫昌菱的侍卫，竹里不可避免地被带起了警惕心，生怕江鱼叫人拐了心去。
女郎还夸这个人好看。
竹·审美死绝·钢铁直女·里纳闷地朝清行脸上看，有很好看吗？不就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女郎似乎挺喜欢这个道士的……这个人是个道士……道士似乎能娶妻……看着是读过书的……郎君应该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如果女郎执意的话……会私奔……
在江鱼看不到的地方，竹里的思维已经发散到她为了清行和姜家决裂私奔、落魄终生的地步了。
不行！
竹里打了个激灵，心说为了女郎，这门婚事绝不能成！
江鱼莫名感到背后一凉，她拢了拢衣襟，看了眼村中树叶枯黄的柳树，心绪繁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