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的那对小儿女实在显眼。
玄诚坐在池鲤院的亭内,布满伤痕的面孔逐渐浮现出不悦之色。
说话就说话,站那么近做什么,江鱼小姑娘家家的任性些正常,那个记名弟子……应该是叫清行吧,没一点自知。
他皱着眉,随手叫来一个弟子,吩咐说:“请江姑娘过来一趟,说我要问她一些关于她父母的事。”
小弟子“欸”一声应了,探头在亭边转了一圈脑袋,锁定好目标后径直跑去溪水旁喊江鱼。
清行和江鱼还在溪水旁说话,他们两个闲聊起来能从兔子的科学饲养到天上的星宫怎么看再到史书上哪朝哪位的闲闻趣事,话题七转八拐,跳跃性极强,上一句还在“符芦山春来桃花盛开,观中前辈在此隐居悟出剑法雾里看花”,下一句就到了“道长要不要一枚剑坠?芙蓉石坠翡翠珠当是佳配”。
反正躲在一旁的沉玺快听懵了。
被玄诚指使来喊江鱼的小道长终于跑到了地方,疾步跑到两人面前,喘着粗气。
清行不动声色向前迈了半步,站在他和江鱼之间隔开距离,问说:“清明师弟有事?”
清明看到他上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不楞登地对着他师兄说:“玄诚师叔找江姑娘过去,说要问问姑娘关于令尊令堂的事。”
江鱼从清行背后走出一步,想也不想欣然道:“好,劳烦小道长带路。”
清行:“……”
脸上婴儿肥尚未消去的清明嘿嘿挠了挠头,“江姑娘不用这么客气,您管我叫清明就好了。”
“那小道长也能不能不要再一口一个‘您’字了,显得我年纪多大似的。”
清明年纪跟康其乐差不多大,十二三岁身量比江鱼略矮一些,人长得白净圆软,心眼干净得像张白纸,听完江鱼的话后脆生生道:“知道啦,江姑娘跟我来吧,师叔在亭中等你。”
江鱼回过身,和清行道歉说:“我还有事,先告辞一步,改日再请道长喝茶。”
清行的目光从她和清明身上掠过,停了一会儿后才道:“无妨,江姑娘有事便去吧,小道还要到后厨拿醒酒汤……到山亭那一段路不好走,姑娘拿上这个,小心看路。”
他将挂在树上的风灯摘下一盏递给江鱼,好脾气说:“江姑娘快去吧,莫要叫师叔久等。”
江鱼原本没有丝毫愧疚的心里忽然多了半斤羞愧,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正跟正妻吃饭时被小三一个电话叫走的渣男,正妻还在身后给她系领带找鞋子。
她张了张口,一句话也没挤出来。
“江姑娘?”清明站在她身后一些的位置,不解地看着她。
江鱼无奈,朝清行施了半礼,提上风灯和清明一并走了。
影卫悄然跟在她的身后离去,树杈被急行带来的风惊扰,在缺了风灯照耀下的树林中平添两分诡谲。
清行抬头朝纷乱的树叶枝杈望去,沉默良久后朝膳堂走去。
前方江鱼和清明走到山亭,这一路如清行所言,石头胡乱堆砌成楼梯,不大好走。
她一手抱着阿卯,一手提着风灯,还要注意脚下裙子有没有滑到她的脚下,以免踩到裙摆摔倒。
果然,不能指望小孩子细心。
看了眼前方清明蹦蹦跳跳的背影,江鱼心累地叹了口气。
对比产生差距,跟清行走一起的时候清行不仅会注意帮她提灯,还会照顾她的行路速度,提醒她前方几步路有石头有水潭。
“师叔,江姑娘到了。”清明欢快地对玄诚道。
一身皂黑的玄诚坐在山亭一角,他对清明摆摆手说:“你下去吧,看着路,别让人过来打扰。”
清明应声后走下山亭,守在山路口。
亭外,江鱼提着灯缓缓走近,她站在山亭一角恭谨道:“不知道长找我何事?”
玄诚看了眼江鱼和她身后的二三人影,面色微冷,“十五年前贫道确实救过一对夫妇,但那对夫妇在与贫道告别时已经诞下一个男婴,姑娘并非贫道多年前救过的那对夫妇的孩子——不知姜女郎为何假借故人之子的名义,编造出这样一桩故事,是为何意。”
他的语气愈发冷峭,到最后一句近乎逼迫,那张形似恶鬼的面孔在此刻显现出厉色,周身衣摆无风自动,锋芒毕露。
风灯灭了。
游白几乎是下意识挡到江鱼面前,手中寒芒出鞘,泛着白光的短剑横在玄诚面前。
江鱼把没用了的风灯放下,揉了揉怀中吓得瑟瑟发抖的阿卯,抬手按下游白手中的短剑剑锋说:“道长知道我?”
游白将剑锋偏了几寸,仍挡在江鱼面前。
“十四年前,江州吴氏已经出嫁的嫡长女在青城观上香时意外胎动,是贫道下山请的稳婆,而后那位夫人诞下一名女婴,女婴因先天不足险些丧命,几经波折后母女平安。那位夫人在青城观修养一月有余才将将能下床走动,她临走时道是有诸神保佑,故在观中立长明灯一盏,为女儿祈福,长明灯的下的名符为‘姜毓’。”
玄诚神色复杂得看着江鱼,一身锋芒悉数收敛,他扔给游白一只火折子,叫他把风灯重新点上。
重燃的风灯放在亭中刻画着棋盘的灰石卓上,玄诚凝视着豆大的灯火,继续道:“十四年前刚巧是论锋道会举办的日子,青城观近九成弟子都不在观中,观中上下事宜都由贫道操持,听那位夫人多说了几句,知道她夫家乃河州姜氏,声名显赫。”
论锋道会十五年一办,是江湖人士交流武学、比试功夫的地方,上到江湖名流下到山野杂门,能过去的都要掺一脚,是所有习武之人热切渴望的机遇。
那年玄诚本是要一起去的,可他偏偏在观中见到了身怀六甲的幺妹——江州名伎月姬。
兄妹二人本是乡绅富贵家出身的公子小姐,因齐越和大成一场长达十年的战争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辗转数十载,当年倚栏吟诗的娇俏小姐成了烟柳地温柔乡中的舞姬,满楼红袖招的多情公子,则出家做了清心寡欲的道士。
玄诚很难说清见到月姬那一刻,他心中生出的究竟是喜悦还是悲哀。
少年时的快马飒沓早成隔世,他甚至都快将那些过往遗忘,而月姬的出现,直接将他拉回轻狂的少年时。
——他被战火焚烧过的少年时。
月姬没有想那么多,她那时一心惦念着毫无音讯的情郎和腹中的孩子,得知兄长是青城观的主事人后,欣喜若狂。
“兄长能否帮我将我儿与那吴府女子的孩子调换?”月姬迫切地提出自己的愿景,她说道:“我不想让我儿一出生便是贱籍,他若是男子,一生不得考取功名,若是女子,一生都要背负污名。”
“我可以帮你养育这个孩子。”玄诚紧锁眉头,拒绝了月姬的请求。
他记忆中柔弱善良的幺妹变得绝情残酷,但他却不能指责。
一个美貌且无依无靠的女子想在乱世中存活,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他没有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无能干涉她的想法。
“养育——?”月姬尖声冷笑,“你我兄妹二人,儿时也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着长大。可然后呢?一场战争毁了一切!这不是普通富贵就能做到的事,我打听过了,那个女人是吴家的女儿,她的夫婿是姜家嫡三子,只有这样的家境势力才能在这吃人的世道中保住性命!”
“兄长,我已经买通了稳婆,那女子这些天用的饭菜中都下了药,你若不帮我……恐怕我和她一个都活不了。”
月姬绝决堵上自己和姜夫人的命,胁迫玄诚帮她调换孩子。
玄诚只想着假意帮她周旋,他当时想好了,等孩子平安出生后他就收那个孩子为弟子,青城观是世外地,养育一个孩子不算难事,至于其他……江湖辽阔,多少人在其中逍遥而过,他会将所有的一起都教给那个孩子,保他一生平安。
……谁又能想得到,死掉的人会是月姬呢?
她浑身被冷汗打透,削瘦的手臂迸出青筋,在血腥气浓重的产房中握紧玄诚的手,一字一句要求玄诚发誓帮她调换孩子。
“否则……我……永世不得……安宁,堕……无间地狱。”
玄诚抱着在襁褓中的婴儿,看到妹妹眼中快意的神色,不敢去深想。
她在怪我对吗?怪我没有在流民堆里松开了她的手,去和野狗抢一块儿烙饼。
所以她给自己也用了药,用自己的性命要挟,叫他不得不去做这件事。
玄诚在十四年前的血气浓郁的记忆中恍思,他看向江鱼的那张脸,想她长得可真像她的母亲。
绝殊离俗,妖冶娴都,一瞥一笑皆能动人心魄。
刚调换完孩子的那两年,玄诚偷偷在河州住了几年,看姜家人为这个孩子劳心劳力,为她重金求诊,看她牙牙学语,被娇宠着长大。
而后,他想办法毁掉了自己的脸,以确保姜毓不会被发现相貌上和他相似,暴露身份。
“……”
静谧太过于长久,风灯的光映在江鱼的脸上,她斟酌说:“我并非有意隐瞒身份,道长既然知道姜家,也该知晓我祖父是当朝次辅,父亲是户部尚书,身份非同寻常。”
“贫道不会告知旁人女郎的身份,女郎且放心。”玄诚放在膝上的手微颤,他朝江鱼说:“方才不过是为试探女郎的来处和目的。”
江鱼拉了一下垂到地上的裙摆。
什么试探什么不试探的,除非这一段剧情又崩了,不然玄诚必然清楚她的真实身份。
闹这么一出,还是当着游白他们的面……
是在为她圆谎吧。
“我此来的目的皆在信中言明,”江鱼恳切说:“不知长知不知道,我族向来有在外游学的惯例,我此来也是为游学求道,隐瞒身份是迫不得已。”
玄诚颔首道:“好,明日我叫人把藏书楼的钥匙给女郎送去,女郎可自行翻阅经书杂义。”
“若书中有不懂的地方,我可否向道长讨教?”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