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江州,江鱼再没在除竹里等外的人称呼自己为“女郎”,她琢磨起吴袖盈这个称呼,“唔”了一声说:“盈姐姐是想要合作什么?”
“我与濯亭,皆身陷囹圄,不得出路。”吴袖盈看着江鱼的眼睛,话语很慢,“与其说是合作,不如说是向姜家讨一条生路。”
江鱼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值得合作的?还不是冲着她背后的姜家。
“商不如士,尤其是濯亭那般出身,纵使万贯缠腰,也终是为他人做嫁。然罪臣之子不得入仕,梅家当年被牵累,族中弟子能继续科举读学,是天家开恩,可族中仍一蹶不起,今日光景多仰仗濯亭小叔另辟蹊径,弃官从商。梅家子弟将落败缘由归咎于濯亭父亲身上,他在梅家过得,还不如最下等的扫撒仆从。”
吴袖盈从椅子上起身,朝江鱼弯下腰道:“恳求女郎向尚书求个恩典,让濯亭重入仕途。”
这个时代当官本就是个高危活,是荣华富贵还是落败如狗,都要看天子一念。故罪臣多,罪臣跌下去他又蹦起来的,也不少。
历朝历代身居高位的罪臣之后多了去,梅濯亭这事对于他和吴袖盈来讲,难就难在吴家和梅家这些年一同在朝堂落魄,找不到说话的人——这对姜家来讲根本不算事。
“朝堂之事我不懂,”江鱼对竹里招了招手,让她将吴袖盈扶起,“但看在盈姐姐对我多有照顾的份上,我会向家中写信,至于结果是成是败……看命数了。”
江鱼没敢向吴袖盈承诺事情一定能办下来,这事不是她负责办,其中难度周转具体如何她都不清楚,哪敢随意应承。
吴袖盈听完,向她道谢说:“女郎既有此意,已是莫大荣幸,如若事成,我与濯亭定以君马首是瞻。”
“盈姐姐坐吧,等我得空便写信传书回家,等来信示结果明了,介时再派人告知。”
嗯,到时候让姜汀到时候传信给她,她再派人传给吴袖盈,刚巧能再支开个人。
吴袖盈没多想,她重新坐下,给江鱼重新斟了一盏茶,接着道:“鉴石会还有一刻钟结束,毓妹最好现在离去,晚了则又该被缠上了。”
江鱼早就想走了,她被这宛如脱缰野马一路十八弯狂奔的剧情搞懵了,一心想快些查清姜毓的死因,然后好安心对付贺从意。
“那毓便不叨扰了。”江鱼起身,朝吴袖盈欠了欠身子。
吴袖盈将守在屋外的良木坊仆从唤进屋,吩咐道:“你们送毓娘从后门出去,避开些人。”说完,她又转过身对江鱼叮嘱说:“出城别走北城门,击鞠场在那厢……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江鱼轻笑道。
一般来讲,拍卖场越到后面的拍品就越珍贵,最后一样更是重中之重,这样的物件见上一面便足够惊喜,很少有人会提前离场。
因而良木坊侧门的守卫看到有人提前出来时,着实愣了下。
“门外备好了马车,”侍从递上幂篱,轻声细语说:“姑娘慢走。”
良木坊的人备了马车却没找车夫,只给了一辆空车。竹里上前将那马车检查过后,扶着江鱼登上马车。
大成夜间有宵禁,城门关闭的时间又比宵禁早一个时辰,这个点江鱼断然走不了,只能回客栈。
客栈里游白十六他们还在那等着,江鱼看了眼十六说:“你回来的倒比我早。”
十六挠了挠头,疑惑道:“不是女郎让我回来的吗?我今天去吴府将礼物给管家后不久,吴家长女身边的侍女过来找我,说让我将吴府给女郎备的礼拿回客栈,然后就不用再去了。”
江鱼知道吴袖盈这是担心她身边没人传话,所以才先把十六支回来,以免走得时候耽搁。
但——
江鱼没好气道:“随随便便一个人说是我说的,你就信了?要是以后有人要杀我,先给你传句话说是我让你去哪,你就去了?”
十六脸色一白,瞬间明白那侍女是假传江鱼的命令,他腿一弯跪在江鱼的面前,呐呐说:“属下疏忽,请女郎责罚。”
江鱼忧愁地想叹气。
除去三个影卫外,她身边这四个侍卫都不太好用。
昌菱——她哥派来的间谍,天天盯着她身边年纪上到四十下到十二的异性,恨不能把她塞女儿国去。
十六跟十七——姜家收养的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到大基本都在姜家,没出去办过事,除去武艺高外他俩的防备心约为零。
还有个叫薛敛——武功是四个侍卫中最好的,能和沉玺游白他们打得不相上下,但为人极度社恐自闭,共路快三个月了,听他说话可能不超过一百个字。
江鱼心累地摆摆手,“罚你去把行囊收拾了,明日城门开我们就走。”
入夜竹里去休息,值班的人换成游白,他手中拿着一只不大的妆匣,敲门进屋。
江鱼刚洗漱完不久,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肩后,手里捏着一本江州地志正在看,听到游白有意加重的脚步后,她头也不抬道:“帮我把头发弄一下。”
这个时代没有吹风机就算了,毛巾的吸水性也垃圾得不行,女人头发还不能乱剪,姜毓又是个药罐子,弄得江鱼每次洗完头都要擦好半天头发。直到和竹里他们出来后,江鱼才发现还有“内力”这个可以一键烘干的作弊器。
想不通的原理。
江鱼盯着着自己身前一缕水分逐渐蒸发掉的头发,有点想学。
但这个时代的世家小姐公子们除了特殊原因,很少有去学武的,江鱼盯着铜镜,心更累了,她侧过眼睛视线瞥向游白,“找我何事?”
一只彩漆描金妆匣落在桌面上,游白推开匣子的锁说:“吴家女郎送的礼物。”
妆匣打开,一匣的珠光宝气险些闪了江鱼的眼,匣子里塞着满满当当的璎珞簪钗耳环手镯,设计精巧用料不凡,完全不亚于她今天在姜夫人的绣楼看到的那些。
嚯,大手笔。
江鱼从妆匣中抽出插着的一张字条,展开后上面一行清娟的梅花小楷:小小心意,不成敬礼。
落款是吴袖盈。
游白在一旁道:“吴家女郎这礼物送得太丰厚了些。”
江鱼也觉得吴袖盈送得太多了,她确乎是贪财好色的俗人,可这不是她的世界,钱财珠宝再多也是生不来死不走的死物,留与不留差别都不大。
更何况说千金散尽还复来、
江鱼看着妆匣中那一串嵌有琉璃琥珀玛瑙珍珠的璎珞,指尖依次在这五光十色上拂过,指尖一勾,将那合众华之成的璎珞拿出,说道:“留这个就够了,剩下的送回给吴袖盈,转告她说这礼等事成再送也不迟,太贵重了。”
游白将妆匣收走,“是。”
江鱼白天睡多了,晚上有些睡不着。依照她的要求,竹里在她的屋中准备了糕点与清酒。每到夜间,江鱼便坐在窗户旁的桌椅上,披散着头发喝酒,试图将姜毓一杯倒的酒量训练得好一些。
但训练了这么久也就是从一杯到三杯的区别。
江鱼扶着发昏的头,在瓷杯中又倒满了一杯。
宵禁到了,楼下的灯火通明的城市缓缓沉寂,只余下百姓宅院门前挂着的几点灯火,与天上万千星辰交相辉映。
江鱼抿了口清酒。
受酿酒技术限制,这个时代酿不出高度数的酒,日常饮用多是发酵出的甜酒,然而就这样,她依旧喝不了几杯。
桌上点的烛灯,豆大的灯火在视野中缓缓变成两个,托灵魂身体不契合的福,江鱼清楚地知道她喝醉了。
晃了下基本没少酒的酒壶,江鱼摇摇晃晃走到床边倒下,她一只手搭在眼前,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竹里来叫江鱼起床,看到她已经起了,正坐在铜镜前上妆。
姜毓的生母是名动天下的舞姬,父亲虽是游医但能被月姬看上,面貌自不会差到哪去。这二人生下的孩子,自是有一张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绝佳相貌。
只是过去姜毓身体不好,发育得慢,再惊艳的相貌经过这般蹉跎,看着也满是病气与羸弱。
少女苍白的脸色在胭脂水粉的修饰下焕发出生机和光彩,江鱼对着镜子左照右看,确定没有纰漏后将脂粉收起,“看着精神好多了……帮我梳发吧,一会儿城门开了就走。”
竹里不清楚为何她家女郎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点妆术,却连最普通的双环髻都梳不好。
怀着疑惑,竹里帮江鱼梳完发,将余下的行囊收拾好搬上马车。
外面的天还没亮透,城门口就已经排起了长队,古代人民娱乐方式少晚上又有宵禁,多数人都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江鱼来这些天后夜猫子的作息都被强行掰正了。
拿上昨天晚上没看完的江州地志,江鱼坐上马车等着出城。
出于对吴家人的警惕,江鱼坐的马车是租来的,驾车的是没在吴家人面前露过面的薛敛,一个究极自闭狂魔,平常躲得比影卫还找不到人影。
出门前江鱼耳提面命交待他们在江州不要再叫她“女郎”,换成“姑娘”或“娘子”。
薛敛这人除去武功高外,还有一个优点是能把假话当真话说,主子吩咐的事再离谱也能面不改色的施行。
故成功将蹲守在城门口的吴家家仆糊弄了过去,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去。
青城山在江州边南,距离州府、也就是吴家所在的吴郡之间隔着不少的路程,马车走再快也要整整两日两夜。
怕途生事端,江鱼这一路并未有停留,赶着日落到了青城山。
大成过去佛道儒皆兴,近些年因天家推崇佛教的缘故,各地的道观香火落寞了许多,偌大一个青城山,如今也甚少有人往来。
秋虫惊鸣,山野中寒气盛,又是晚上,丛林里时不时传出的野物动静听了叫人心生凄凉。
江鱼坐了一路的车,有些乏了,她从车中出去,坐到赶车的竹里身旁。
“女郎、姑娘,夜里有风,小心伤寒。”
江鱼懒洋洋地抬起袖子挡住脸,打了个哈欠,回身从马车中拖出一条薄毯盖在身上。
大成的年代进展还没有发展到工业革命的时候,空气污染几乎没有,即便在仲秋,草丛中也隐隐有萤虫出没。
“还有多久到?”江鱼问。
竹里恭禀道:“前方不到三里。”
马车的檐上挂着灯笼,这是路上仅有的光辉,飞蛾朝着灯笼扑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江鱼眯了下眼说:“前面是不是有人?我看见灯了。”
浓墨般的夜色中,宛如在视野的尽头,有一点一动不动的灯火悬着,隐约可瞧见红木灯杆和一个人的轮廓。
“许是沉玺。”竹里说道。
马车行近了些,江鱼终于看清了提着灯笼守在山脚下的人。
那并非是她家不着五六的影卫,而是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目清雅,一双清透秀丽的眼,眼尾如猫儿一样轻轻上挑着,唇色浅淡,不笑,却让人莫名感到温和。
少年梳着发髻,发上插着一枝简陋的木簪,着青灰道袍,修身若梅。
浩渺兮若青山云雾,飘飘然不知何方也。
江鱼一时有些看呆了。
那少年站在山脚的松树下,指尖提着一盏白绢灯笼,萤虫与飞蛾在他手中灯笼旁环绕,暖黄的灯光将那张脸照得朦胧生艳,眼睑一点红痣如针扎,随着他视线的移动随之活色生香。
“小道清行,奉玄通道长之名,在此迎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