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人玩是江鱼现阶段能找的,为数不多打发时间和排解焦灼的方法。
捻着一根系着木雕小鱼的红绳,江鱼躺在摇椅上,问道:“你说……这是他亲手刻的?”
孙奇在一旁坐着,双手抱臂,神色纠结说:“我亲眼看着清行道长雕出来的。”
江鱼手中拿着的红绳,是清行让孙奇转交给她的“回礼”。
这根红绳显然是新编出来的,中间串着一个打磨得圆润光滑的锦鲤木雕,不到江鱼的一截小指肚大,雕工不算精细,胜在用心。
“我很喜欢。”
江鱼说着,把红绳系在手腕上。
孙奇的神色更纠结了,前天江鱼让他给清行送茶,叮嘱他说是特意给清行的,当时他以为清行要完了,不想清行直接收了茶,让他将这个锦鲤手绳转交给江鱼。
这个程度……算得上私相授受了吧。
大小姐胡来也就算了,清行道长也跟着一并胡来吗?
虽说大成民风开放,相传天家的几位姊妹没少在府中豢养面首男宠,但姜家一直以来以家风严明著称,根道士搞到一块儿这种事……历代只听说过自己想出家做道士的,还没有哪位女郎想嫁道士。
“他拿了我一根手绳,再赔我一个有什么问题吗?”江鱼摩挲着腕间的锦鲤木坠,镇定自若地问孙奇。
孙奇看见她毫无迷恋之色的眼睛,想明白一个问题——这两个人都没动心,就是觉得对方有意思,在玩。
这可真不容易,像江鱼这般脑子有病的已经很少见了,刚巧她还能碰到另一个。
孙奇无不尖酸地想,他拢着袖子拖长声音说:“您小心把自己玩进去。”
“不会的。”江鱼拿起掉在她肩头的一片叶子,捏着细小的根茎,用指腹轻轻搓动。
扇形的银杏叶子在她指尖如一只翩跹的蝶。
孙奇一下子有些恍惚,说起来姜家虽每代都会出一两个奇葩,可他仔细想了下,发现就他所知道的姜家,似乎从未出现过“为情所困”之人。
祖传冷心冷肥,孙奇这下想明白了,他对江鱼露出一个极度虚伪的笑说:“祝您玩的开心。”
江鱼欣然说:“谢谢。”
搞得真跟夸她了一样,孙奇翻了个白眼,吧嗒吧嗒继续嗑瓜子。
事实上江鱼没他想得那么胸有成竹,她最近心情比较焦躁,很多事没功夫也没心情想那么深,纯粹靠本能行事,不主动不拒绝,若即若离,像个木得良心和感情的海王。
不过清行也不是普通人。
就像孙奇说得那般,他们都在“玩”。
彼此试探、引诱、猜测,将对方当作打发时间的乐趣,这是他们心知肚明的事。
江鱼不得不承认,清行的存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焦虑。
将银杏树叶妥帖地收在书本中,江鱼让沉玺帮她找了一块儿木头和一把刻刀,反手给清行雕了一个垂耳兔回去。
不就是雕刻吗,跟谁不会似的。
被游白二次警告过的影卫没去问、也没想为什么江鱼会玩木雕,只当她是过去学的——至于为什么一个闺中小姐对木雕感兴趣,嗯……或许是被哪一位特立独行的族中前辈所影响?
没等到垂耳兔木雕的回应,江鱼先等到了玄诚子的归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可惜,还没收到清行的回礼。
经过上次的疏漏,江鱼这一次装得很好,她恰到好处地表达出一点惊喜,轻声细语地表示路途辛苦,先等道长休整完再去拜访。
等到第二日上午,清行敲开客院的院门,恭敬有礼道:“玄通道长请江姑娘去一趟太极殿。”
开门的昌菱回应说:“道长稍等,我去叫我们家姑娘。”
客院门口栽着一颗枇杷树,大约有一人高,亭亭如盖。
清行站在枇杷树旁,发冠上插着一支木簪,簪尾旁抵着一簇白色的小花。
江鱼从屋中出来,远远惊鸿一瞥瞧见清行在门框内的半张面孔,像被灼了目一般低垂下脸孔。
她慢步走了过去,视线一点点上移,在挪动到清行的下颌后又收回目光,隔着一人半的距离朝清行施礼说:“道长安好。”
“江姑娘安好。”
什么躲不躲人、干茶木雕的事都好像没发生过,两个人眼观鼻,鼻观口,表现得彬彬有礼。
还在院中摇椅上躺着的孙奇看他们在这儿装不熟,不由得白眼直翻,他看了眼站在一旁毫无反应的昌菱,心想什么吴家公子,哪比得上青城观的道士对你们家女郎吸引大。
话说这年头也是稀奇,贵女们放着正儿八经的王孙公子不嫁,一个两个都迷恋上什么英俊和尚、清冷道士、落魄游侠,过去话本子讲书生才女,现在话本子讲贵女与修士,比原先只是地位有差异的书生更刺激大胆。
“这不奇怪,贫穷书生和富家小姐一见倾心两情相悦,本质是白富美下嫁给穷小子,满足的是那群只有一杆笔的穷书生,这些话本都是为他们服务的。依照我看来,这种话本无趣至极,这些年大成女子读学之风盛行,女子渐渐走出家门,摘下幂篱和帷帽,既然读书认字了,对话本有追求是正常的,而人呢,都是追求感官刺激的生物,越拦着不让做什么越想做什么。我之前读过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和尚去西天取经的故事,路上他在一个全是女子的国家停留,那个国家的女王愿以天下为嫁聘他做夫婿,你觉得是为什么?所谓的规矩界限,都是引诱人打破方圆的苹果。”
孙奇想起江鱼给他说过的一番话,咂舌。
这位大小姐还真是把这档子事看透了。
尤其是她现在和清行走在一起,面上波澜不惊,内里……算了,只有他们知道。
江鱼跟在清行身后,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坠扣。
这种只存在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暗涌让她感到刺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撕碎层层包裹的伪装,让真实的彼此暴露。
她愉悦地勾起唇角,随着清行的脚步,走向她期盼已久的命运。
“师叔,江姑娘到了。”
太极殿是青城观待客之地,门往往敞着,一抬头就能一览无遗。
大殿中人不少,胡子头发一样白的玄通,几个眼熟的青城观弟子,和一个……两鬓生着白发黑衣的中年人。
那个人身形略有些削瘦,脊背停直,衣袍样式简单,因洗得次数太多边缘处略有些毛躁。
出乎江鱼意料的是他的脸,大半张脸上遍及疤痕,像是烧伤或者是烫伤,破坏掉整张脸的面相,让他看着很是骇人,能夜止小儿啼哭的那种骇人。
江鱼一一向殿中人问好,最后才将目光转移到中年人身上。
玄诚对她点了点头,与可怖的外表不同,他待人的态度很和善,“姑娘与令尊很像。”
姜夫人的确跟姜毓提起过青城观,但没说过里面的人,更没提过玄诚是面貌有损之人,想来跟他不怎么熟。
那么这个像……大概率说得是姜毓的生母月姬。
江鱼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和玄诚道:“道长还记得家母的相貌?”
“令尊出身不凡,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
“玄诚道长亦然。”
和玄诚说话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江鱼不必斟酌自己将要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因为无论她怎么扯,玄诚都会帮她把谎圆回来。
“我此次前来青城观,是为修行,之前一直不好意思提,不知观主可否通融些,让我旁听旁听早课?”江鱼趁机提议说。
这个世界的道观和寺庙都有些偏向于江湖门派,青城观是收女弟子的,不过这一代运气不好,二十多个弟子一溜水的大老爷们,要不是有上一代嫡传弟子玄英在,青城观可集体剃度改名青城寺。
玄通没多想,一口答应说:“自然可以,传道堂一直是朝百姓开放的,江姑娘有意学习道家经传,贫道岂能不答应?”
清行站在大殿的边角处,他搓了下指节,眸光微闪。
“贫道以为不妥,”玄诚开口道:“江姑娘早先对道门经传接触不深,贸然进传道堂怕有些困难,况且……”他目光隐晦地在殿中频频将视线放在江鱼身上的年轻弟子脸上看过,摇了摇头,“道心不稳。”
玄通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老手,听他这样说怎么会不明白,他头一次正面打量江鱼的外貌,恍然意识到这是个正值妙龄的少女,而青城观中有不少和她同岁的毛头小子。
想到这里,他不由责怪地看向清行,都怪这小子,看江鱼跟看木头一样,没有表现出丝毫羞赧不适,导致他觉得全道观的弟子和他一样,一心向道。
要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江鱼跟清行恐怕都要一口水呛死。
老人家的脑补能力,未免也太强了些。
“这样好了,老道将藏书楼的钥匙给清行,江姑娘可自己去挑选感兴趣的经传,然后有什么不懂之处,尽管来找贫道跟师弟。”
江鱼“受宠若惊”道:“这样太麻烦两位道长了。”
玄通道长扶着白胡子,笑眯眯地埋汰自家弟子:“贫道这些弟子啊,平常讲经他们自个都不好好听,半桶水一个,江姑娘若是向他们请教,容易被带沟里去。唯二学出些名堂的几个都在外游历,家里这群都是些皮猴子,信不了。”
皮猴子?
江鱼下意识去看清行,这位木冠长袍的小道长清俊非凡,跟猴子扯不上半点干系。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错,随即江鱼像忍俊不禁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从今往后,她有足够的理由去找玄诚“问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