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江鱼理清楚,一封传到青城观的信打断了她的思绪。
信的落款是玄诚,纸上言明他不日回观,还请师兄将住所打扫一二。
玄通道长老脸一红,摆摆手含糊不清说:“不就是有一次他出门半年一直没派人清扫房间,叫他回来后发现屋里住了一窝黄鼠狼吗,多大点事还要特意写信催。”
听清他嘀咕的江鱼:“……”
常住的屋子里住了一窝黄鼠狼,这事不严重吗?
玄通道长将信纸叠好收进袖子,对江鱼和善说:“姑娘这次还真是来得巧,玄诚师弟来了信,他这次路上遇到了些事,提前回来了。之前送出去的一封信也叫他半路接到,他在信中写多年前是救助过一对江姓夫妇,结过善缘,当时那位夫人已有身孕,他还特意找匠人打一把长命锁预备送给那对夫妇,结果遇到些事没送成,这次要姑娘在青城观等上一等,好让他把十五年前没送出的礼送出。”
便宜舅舅猜到她的身份了?
江鱼藏在袖子里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她朝玄通子感激一笑,说道:“那真是太好了,不知玄诚道长……现在是到哪一州了?”
玄通子心大道:“刚到丰州境内,以玄诚师弟的脚程加上这封信送到的时间,还有个……四五天应该就能到了。”
丰州在江州以南,青城观则在江州和丰州的交界处,如果是骑马赶路,四五日的光景算慢的了。
江鱼又紧张又希冀地捏紧帕子,这下子清行彻底让她抛在脑后,她拎着裙子一路朝客院快步走去,让身后跟着她的游白摸不清头脑。
当年那位玄诚道长是救过夫人不假,可女郎有必要这般激动吗?还有那份信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女郎明明是十四年前在江州出生,怎么在信里大了一岁,府君当时在燕城,并非和夫人一起,何来救过“一对夫妇”?
这位玄诚道长的言论似乎全在为女郎之前瞎编排的谎话兜底,可这也太奇怪了,江州河州千里之遥,女郎十四岁前从未踏出过河州一步,怎么会和青城山的道士扯上关系?
客院的银杏树枝叶在视野尽头探出一抹金黄,江鱼刹住脚步,她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心绪,缓缓转身。
游白对上她的视线。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漆黑得仿佛深渊,能吞噬下所有光线。江鱼脸上没有表情,她看着游白,许久之后嘴角往上扯了下,她的脸色仍旧是带着病气的苍白,以至于这个算不上笑的笑容变得怪异无比,“游白,你说影子,该有自己的想法和推论吗?”
游白下意识咽了口唾液,他低下头,躲避开江鱼的目光,“影子只会跟随主人的脚步。”
江鱼好像对这个回答感到很满意,她低下声线,绷住情绪说:“影子不需要多想,也不需要多问多猜,懂吗?”
“是。”
江鱼转过身,好悬才没让自己的表情垮掉。
见鬼的,太高兴了甚至忘记身后还有个影卫跟着,乱七八糟瞎演一通也不清楚=能不能让游白打消疑惑,这事说到底是她一时得意忘形,忘了有影卫跟在身旁,露了端倪。
一路懊恼着自己太喜形于色,江鱼回到客院的屋房关上门往床上一趴,表情放飞,一会儿恼一会儿笑的。她揪着枕头的一角,心中情绪冗杂,只想将事情快些办完,等到回姜家后看能不能把竹里他们打发走。
游白被木门关在外面,默默抱着手臂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坐下。
台阶上生了些绿藓,想着江鱼走路或许会打滑,游白抽出匕首,顺手将苔藓铲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太放纵了。
影卫嘛,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存在,是在暗地里替主人做事的。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他和竹里沉玺,应该像跟在姜敏姜汀身旁的那些人一样,做一道悄无声息不见天日的影。
是女郎给了他们重见天日的机会。
可影子……终究只是影子。
屋外的人仰着头,看飞檐下的铜陵摇曳,收敛气息躲藏在阴影当中,一动不动。
***
等待会让人觉得格外漫长。
第一日的时候,江鱼先是焦灼,错乱无序的命运在她眼前铺张成网,她即将要找到那跟入局的线头,这种紧张和希冀交错的情绪弄得她夜里白天睡不好,只得求孙奇给她开了两剂安眠的药汤,每天晚上临睡前吨吨吨。
第三日的时候沉玺早一步回来,他从江州州郡买了好些时兴的流云裙,传话到山上让十六十七他们下山去搬。
客院一下空了大半。
江鱼坐在银杏树下,手旁是一盘炒瓜子,她抓了一捧到手中,慢吞吞嗑瓜着。
孙奇霸占着另一个石椅,跟江鱼一起吧嗒吧嗒嗑瓜子,整个院子都是他们两个密集且有规律的嗑瓜子声。
作为一个有话痨倾向的人,孙奇憋不太住,在旁边主动搭话说:“女郎这些日何故难以安眠?”
平平无奇搭话小天才,热爱在人雷点上蹦迪。
江鱼丧丧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桌子上的瓜子说:“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甚至能说是脾气糟糕透顶,一点小事就能惹得她不耐烦,并且气性极大,不高兴时能连续几天阴沉着脸,说话夹枪带棒。
否则不至于活了二十来年身旁没一个知心的朋友。
虽说知己难遇,但一个人活着只要不是太奇葩,身边总能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而江鱼的狗脾气导致常常是别人容忍她,她懒得容忍别人。
这一点让她在工作后吃足了苦头。
于是在毕业工作后的几年间,江鱼硬生生把自己一身锋芒毕露的尖刺磨平,强迫自己变得温和有礼,知情知趣。
不过现在看,她的脾气有复发的趋向。
大概是死了一次后天不怕地不怕,又或者是她得了姜家大小姐的身份,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起来。
总之,现在的江鱼是嬉笑怒骂皆随本性,明目张胆地乖张。
孙奇自个也咕哝江鱼的脾气是越来越奇怪了——这一点他倒是能体谅,身患重症的人基本都性格古怪,伶牙俐齿。
秋风飒飒,灌风满袖,江鱼抬手揉了揉眉心,内心被不知名的燥火充满。
她忽地想起来件事,伸出两根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前几天给清行开的下火药还有没?给我煎一份来。”
孙奇恍然大悟,他说为什么江鱼脾气这么不对劲——这可不就是心思郁结肝火旺盛吗?
“有的有的,但是吧大小姐,你看了那么多医术也知道是药三分毒,我看上火这事还得从饮食上调,先把荤腥油腻戒了——忘了您本来就不吃这些。哦对了,您这瓜子先别嗑了,我给您泡点蒲公英喝。治上火有个偏方挺管用的,拿苦瓜切成薄片每日用上一盘,连着吃七天,保管下火。”
江鱼一听要吃苦瓜脸都绿了,她磨了磨牙说:“我看你像个苦瓜。”
说完一甩袖,自己进药房中找蒲公英打算泡茶喝。
孙奇跟在她后边,瞅她都抓了什么药,并颇有闲心地指点说:“薄荷泡泡喝也能下火。”
江鱼泡茶是为打发时间,她端着泡好的茶到院子中,任由秋风拂满身。
孙奇在一旁觑着她,过了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搓了搓手嘿嘿笑两声,表情究极猥琐地凑了过去,“大小姐,趁着那个脑子有坑的昌菱不在,您给我说说清行道长呗?”
江鱼垂眸凝视着浅色茶汤中的人影,稍侧过脸颊问:“说他做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大小姐,你要是不加后半句,还有些可信度。”孙奇竖起一根手指在江鱼面前摇了摇,高深莫测说:“情窦初开这种事,大多都是见色起意。您呢,自幼被公子照料着长大,凡夫俗子自然难以入眼,也不晓得昌菱天天在防什么。可这出家人,跟凡夫俗子万万算不得一回事——”
“我看我手中这杯茶也凉了,孙先生是否需要降降温?”江鱼将手中茶杯往前倾了些,似笑非笑地看着孙奇道:“保管下火。”
孙奇噎了下,他自幼长在江湖,身旁的女子大多是一言不合就抽剑拔刀撸袖子上的,爽利没多少心眼。后入世接诊病人,陆陆续续见过些闺中女儿,文雅秀气、温婉娇艳,稳重中带有一丝俏皮。
各有各的可爱之处。
而面前这位大小姐,浑身上下他愣是找不到一处让他能见色起意的地方。
过去太沉闷,心思太重,猜不透她在想什么;现在太有主意。摸不准她的情绪和行为。
“您亲手泡的茶,给我用浪费了。”孙奇在嘴前比了个叉说:“我不说清、那位道长了。”
江鱼收回手腕,喝了口茶。
她将没嗑完的半碟瓜子推到孙奇面前道:“给你了。”
孙奇道:“您这话说得像‘赏你了’。”
江鱼没搭理他这句话,而是挑了上一句说:“知好色则慕少艾,这话不错,只是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热衷于情爱之事,不然孙先生怎的二十有七了还未娶妻?”
被嘲弄糊了一脸的孙奇用力咬碎一颗瓜子,声音像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大小姐您嘴有够毒的。”
江鱼戏谑地回望过去,“趁着没人在,孙先生不妨和我说说缘由?您是江湖出身,想来是万花丛中过,没遇见过青睐的?”
不是,哪家姑娘谈起情情爱爱不都得羞得满面通红,这位大小姐到底是什么镇定自若说出这些话的?
孙奇被问得有些狼狈,他一拍桌子,决定反击道:“我去给清行道长复诊。”
江鱼弯起眉眼道:“孙先生医者仁心,为病人尽心尽力,某甚为佩服。”
孙奇:“……”怎么感觉她又在阴阳怪气。
江鱼将自己方才从药房拿出的蒲公英薄荷包在纸包中,解开手腕上的八股编红绳拆了,将药包缠好,放到孙奇面前,“劳烦先生将这些祛火茶交给清行道长,就说是我的一些心意,当然道长要是不喜欢,可以直接扔了去,不必归还。”
孙奇:“……”他要不要同情清行一下?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个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