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江鱼没再见过清行。
青城观的规矩是早上五点半起床去半步堂练剑,七点十五饭堂开饭,用过早饭后再去传道堂学经,一直到午时休息,下午自由活动或者领差办事。
而江鱼的作息是八点起床在自己院子里吃饭,午饭晚饭在青城观的饭堂用。
刚开始江鱼没怎么在意,等到第五日她在饭堂等竹里和大厨学手艺,从膳堂开饭坐到最后一人离去都没见到清行时,忍不住找了人问:“清行道长是有事下山了吗?这些天没见他。”
被她问话的道士挠挠头发,纳闷道:“没有啊,清行师弟一直在观里没出去,贫道早上还在半步堂看见他在练剑,江姑娘这几天没遇到他吗?”
“这几日可能不太巧吧。”江鱼捏紧了手中的扇骨,对那道士施了半礼说:“多谢道长答疑。”
不止这一桩“巧合”,紧跟着没过两天,江鱼在某日黄昏在院中和孙奇学制香,她突发奇想试图将香和毒结合在一起,要求孙奇和她一起想办法,务必做到无色无异味,不引任何人察觉。
孙奇被她的构想闹出一身鸡皮疙瘩,搓着手臂诚恳发问:“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大小姐,要您亲自钻研下手。”
江鱼用药杵慢慢碾碎香料,平静说:“没谁,无聊,随便玩玩。”
谁随便玩玩折腾迷香的?亏得江鱼是个女子,否则孙奇真要怀疑她是打算做采花大盗。
十六端上刚沏好的祁门红茶,唠唠叨叨说:“给河州的信已经发出去半月了,不知道郎君、公子什么时候回复,从家里带的茶都喝完了,昨天我到镇上逛了一圈全是糙茶,没法入口。”
江鱼头也不抬道:“镇上没有你不会去州府买?我又没拘着你们不让你们出去。”
孙奇眼睛亮了,他道:“我也可以吗?”
江鱼手里垫着药杵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应该留在青城观清修。”孙奇狗腿地表明自己的态度,递上一片植物晒干的灰白色根茎,“您要的不日红花根,和乳香一起燃烧后的烟雾会使人肌体溃烂,闻多了毒入五脏六腑能使脏器衰竭,不过就这么一小块儿最多让人身上红肿发痒,用留春草制成的药丸可解毒。”
江鱼接过花根,放到药钵中一并捣碎。
微涩的草木香从药钵中散出,江鱼低头嗅了嗅,觉得很像叶子被搓烂后散出的味道。
她伸手翻开摊在一旁的药草图谱,指尖在竖版的繁体字下拂过,被这没有标点符号的书折腾到头疼。
孙奇和十六两个在一旁逼逼赖赖,一个说自己要留下来陪着姑娘,一个说你家姑娘不用你陪,大成十九州州州秀丽如画,趁年轻要多出去走走。
江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不知前因到哪,江鱼忽地听到了“清行”两个字,她抬头问道:“先生见到清行道长了?”
孙奇手里端着杯茶,边喝边说:“清行?长得特别标致的那个小道长吧,和姜郎君有得一比。前天一早来找我的,让我给他开个清火的方子,怎么,你不知道?”
一大早来找孙奇看病?
江鱼微笑说:“我应该知道吗?”
孙奇直觉她语气跟表情都不是字意上的那回事,哈哈干笑了两声,想要将这个话题岔走,可惜他嘴没跟上脑子,一个嘴瓢,说道:“那等他下次来开药,我找人去叫你。”
江鱼笑容和善说:“这倒不必了,不过下次清行道长再因为上火来开药,先生记得多加二两黄连,清火散毒,刚巧清行道长也爱吃苦。”
孙奇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第二桩后还有第三桩。
桃子说来找江鱼玩,并非单纯嘴上说说,没过几天她就背着一篓山下的花草野果跑到青城观。
把一大捆野花插进花瓶,桃子转过身,局促地不知道手该往哪放。
这屋子太干净漂亮了些,她身侧是一展四折屏风,屏风面上绘着鹤唳云端,云海茫茫;身后则是一架黑檀木书桌,桌上摊着一册龙鳞卷装成的齐物论,从窗外吹来的风将纸页吹得卷起,边角擦过墨台,沾染上一点墨迹。
江小姐就让她这么进来了。
抬起手臂,桃子看了看衣袖上不小心沾上的泥土星屑,连拍都没敢拍,生怕把地弄脏了。
“桃子?”江鱼端着竹里刚做好的杏仁酪进屋,看见桃子直愣愣地杵在屋子中央,不解问:“怎么不坐?椅子太高了坐着不舒服吗?”
桃子让她吓了一跳,脚步猛地向后一蹿跟蹦上凳子似的,慌忙说:“没有没有,我就是看看、看看。”
江鱼了然地点点头,将杏仁酪端给桃子,“尝尝这个,我家侍女的拿手点心,之前给你的那些也是她做的,味道还可以吧?”
桃子借过瓷碗捧着,没动,她这次来找江鱼的主要目的是把上次江鱼给她的那个食盒还回来。
她年纪小对木材不太了解,带着食盒回家后才从村中教书匠——也就是她半个养父康先生那里得知那个食盒居然是拿金丝檀木做的,价值不菲。
桃子听康先生说完这么个食盒值多少钱后半天没缓过劲,这个食盒——她以为就是个普通食盒,拿回来的路上叮叮当当没少嗑着它,到家后吃完点心就把盒子往窗台上一扔,顺手挖了点土埋了颗蒜进去——现在已经发芽了。
她颤颤巍巍把蒜拔了,将食盒洗了三遍,熏过艾香祛味儿后马不停蹄地跑上山,将这烫手山芋一样的食盒送还回来。
桃子低着头看向手中的杏仁酪,新鲜刚做出来的,面上洒满果干,又淋了一点桂花蜜,闻着就觉得香甜可口。
手中的瓷碗釉质细腻,花纹素雅清淡,比她在镇上三文钱一个买的海口碗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桃子心情略有些复杂地吃完了一碗杏仁酪,欲言又止。
江小姐是不是有点太招摇了?财不外露的啊……
江鱼看她吃得还算喜欢,便问说:“还要吗?”
桃子摇摇头,将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从凳子上跳下来说:“我吃饱了——刚刚上山的时候遇到清行道长,他请我吃了两个包子。还有件事想跟小姐说,青城山这边不是很太平,往前再走三十里有个匪寨虎头帮,去年被州府派兵铲了后还有几个流寇一直躲在山中,到现在还没被衙门抓走。”
“清、行。”
江鱼完全没听到桃子的后半句话,她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脸上阴云密布。
桃子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变脸,“清行道长……怎么了?”
“没什么,桃子你能不能告诉我是在哪遇到清行道长的?”
“我是在后院竹林遇到清行道长的——山下又一条小路不太好走,走熟后上山能快很多,我大多时候都从那边走,从后门进来那一块儿有片竹林,清行道长就在那边练剑,我到的时候他刚巧在吃饭,看我爬山爬的累了就分我了两个包子。”
因为桃子来了的缘故,这天江鱼也没去膳堂吃,她坐在窗口的椅子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
这一来二去地,她算是想明白了。
——清行在躲她。
似乎是因为她那天的一句“不再叨扰道长修行”。
至于吗?江鱼匪夷所思地想。
不过她也没敢往深处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惹人发笑。
只是她虽这么想着,转头就叫竹里早上六点半就把她喊醒,赶膳堂的早饭。
她没跟竹里解释太多,闹得竹里和游白以为江鱼不喜他们的手艺,很是焦灼了一阵。
来青城观半月左右,江鱼和青城观的道士们混了脸熟,她一路跟个花蝴蝶一样穿梭在道观中——指她一身红衣白裙紫披帛的装束。
“江姑娘安好。”
“道长安好。”
“江姑娘怎么这个时候来膳堂了?”
“心心念着清寒道长的手艺,特意赶早了些过来。”
江鱼一一和人打过招呼,进膳堂后挑了一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往椅上一坐,任谁进来都要先过她的眼睛。
在她端着一碗小米粥喝了一刻钟后,她等的人来了。
“清行道长早。”
江鱼笑吟吟地看着一只脚跨进门槛的清行,和他打了声照顾。
清行:“……”
她不是每日要睡到巳时才肯起吗?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清行的心绪在转身离开和硬着头皮过去两个选项中反复跳了会儿后,镇定自若地走了过去,先发制人,“这些天没见到姑娘。”
“青城观地方大,见不到面也正常。”
江鱼说完了,低下头喝了口凉掉的粥。
她破天荒起了个早来堵人,人堵到了也没想清楚自己想干什么,好像就是单纯地想看清行两眼。
是十六十七那两个家伙太闹腾,有碍观瞻,她来看两眼清行洗洗眼睛。
江鱼迅速给自己找好借口,对清行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
清行也不算在躲江鱼,依照他的心意,他这个行为应该叫做“欲擒故纵”或者是“欲拒还迎”,往明里说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让江鱼来找他。
朝江鱼轻轻一颔首,清行走到膳堂窗口打了一份饭菜,就近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安生用饭。
——不能只有他一个人抓心挠肝地睡不着觉。
江鱼捧着碗,琢磨了会儿后,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