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江鱼拜遍道教七十二天神祇,清行彻底认清了江鱼的真面目,也知道她“随便拜拜”的话是真是假——除去道教知名的三清天尊、玉皇大帝、四大帝君外,她几乎不认识其余神仙,每每点香前都要问清行一句这位神尊封号是何,要怎么称呼。
清行有些啼笑皆非地递给江鱼三柱香,告诉她现在要拜的神君名号是“清灵始老君”。
江鱼接过他手中的三柱香,指尖无意在他掌心蹭过,隔着紧裹了三层的绷带,那一点微末的触感被削减得无限小,轻轻地停在掌心一点,转瞬而逝。
“……”
清行合拢上掌心,一时大脑中什么念头都没了。
过了许久后,他点上三柱香,俯身朝那清灵始老君一拜。
他不信这些,也不知道自己要拜什么、为什么拜,或者就像身旁这位江姑娘说得,讨个心安。
影卫从小训练到大的习惯就是收敛声息,一路从客院逛到这里,竹里表现得像一抹影子,让前面那两位心里各想着事的人忽略了个十成十。此刻她站在神像的阴影当中,眼睛落在她家女郎身上,脑海中下意识划过一个奇怪的念想。
……女郎这样子,很像是在和人拜天地。
竹里被自己的念想吓了一跳,气息顿时乱了,她着急忙慌地在自己额角点了点,怒斥自己在胡乱想些什么东西。
将七十二神祇拜完,江鱼看了眼天色,不确定道:“是不是该用午膳了?”
“午时三刻了,江姑娘要去膳堂看看吗?”
“道长请带路。”
随清行走了几步,江鱼听到他问:“昨日送去的鱼汤,姑娘尝着如何?”
昨天晚上的鱼汤不会是清行送的吧?江鱼思考了两秒措辞,谨慎说:“很是鲜美。”
清行弯起眉眼笑说:“那便好,小道还担心姑娘会不会不喜。”
江鱼不禁好奇问:“那鱼汤是道长做的吗?”
“并非小道烹制,不过姑娘要是喜欢,小道可以向师兄学。”
江鱼被这话惊得差点崴了脚,她转过脸看着清行,好半天才说:“道长,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
清行微蹙起眉,他不解问:“是小道说错什么了吗?”
给古代人、还是个出家人解释什么叫做“撩”实属为难,江鱼在心里嘀嘀咕咕半晌,断定清行或许是个天然撩,她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对清行说:“这样的话以后不要随便对人说。”
“姑娘教训的是。”清行顺从道。
他自初见一直是这副“你说什么都好”的模样,江鱼见怪不怪没往心里放,她跟着清行走了一段路,终于瞅见了自进青城观后清行、玄通以外的第三、四、五、六、七、八个人。
这些人无一列外,皆穿道袍,年长者约莫四五十岁,年少者尚不及江鱼腰高。
清行在一旁解释道:“各位师兄平日多在传道堂、半步堂研习经传或练习武功,很少在观中走动。”
他这话半真半假——走动少是真的,研习经传练习武功纯属无稽之谈,俗话说的好上梁不正下梁歪,有玄通子那个天天钓鱼盘算着哪还能抠点方孔兄的观主在,青城观这群师兄们也不怎么靠谱,整日在山中上蹿下跳,跟山下的村里的小孩儿抢药草野兔。
江鱼来的时日短,不清楚青城观的德性,她点点头,心说一个两个仙风道骨地还挺唬人,怀里再插个拂尘就能冒充神算子招摇诈骗了。
全青城观一溜的灰青、黑白道袍,江鱼一身红梅绣裙地走进来委实惹眼,一整个膳堂的道士齐刷刷地朝这边看过来,看完后又齐刷刷地转回头吃饭。
武学内劲不错的弟子们用气声交谈,嘴唇微动,话语声就到了耳旁。
“这就是一掷二十金的大香客?看着就是个小娃娃。”
“姑娘家啊,莫不是让家里赶出来的。”
“赶出来的还能随手掏二十金?”
“说不定家里有钱,不在乎。”
“嘘——你们看她身后的侍女。”
窃窃私语热衷于八卦的青城观道长们再次齐刷刷转过头,眼睛在竹里身上看过后倒抽一口冷气,脑袋猛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恨不得将脸埋在碗中。
好家伙,这种程度的掩息能力,怕不是能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
江鱼让他们转来转去闹得一脸茫然,想这是在cos海盗船吗?摆来摆去的。
竹里听清了他们的八卦,俯身在江鱼耳旁道:“他们在猜测姑娘的来历。”
给自己糊了八层马甲的江鱼毫不意外,她对清行若无其事道:“道长可有推荐的菜品?”
清行有些失望。
他比这观中的任何一人都要好奇江鱼的来历——这姑娘太出乎人意料,稍跟她接触一二就很难不对她产生好奇。
“白果粥、醋溜鱼片、水晶肴肉。”清行给江鱼推荐了一粥两菜。
江鱼有些时候不得不幸庆姜夫人胎动是在道观旁、姜毓的便宜舅舅出家是做道士而不是和尚,不然她将面临比清汤寡水更惨淡的存在——全素宴。
还好道士不用茹素,她尚且能在青城观的膳堂中吃到肉菜。
江鱼对饭菜口味不算挑剔,更何况青城观大厨的手艺相当不错,很懂得应季菜品的做法,将食材原本的风味发挥到淋漓尽致。
——毕竟这是在江鱼心情糟糕时能用一碗鱼汤将她灌平和的大厨手艺。
一个人喜不喜欢正在吃的食物,是能一眼看出来的事。
清行和江鱼同坐一桌,余光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举动,他看了会儿,觉得还是抽出些用功的时间找师兄学些手艺比较好。
他在观察江鱼的同时江鱼也在观察他。
清行和她一样,端上的饭菜都是一粥两菜,粥是白果粥,菜是栗子炒山药和凉拌苦瓜片。
江鱼虽不挑食,但对苦瓜这种食物是深恶痛绝,她无法想象最开始将苦瓜作为菜品的人是怎么想的,味道难以下咽到那般地步,居然还有人肯吃它。
还吃得面色如常,连蜂蜜都不蘸。
是她认错了瓜,还是这个世界的苦瓜不苦?江鱼探究地望向清行面前的那盘凉拌苦瓜片。
然她好奇归好奇,并没有以身试险的兴趣。
江鱼收回目光,拿勺子舀着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话说……她好像没什么事再找清行了。
青城观上也上了,路也认了,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玄诚道长回来,认个亲。
江鱼惊奇地发现,仅仅几日的相处,她竟然对清行产生了名为“不舍”的情绪来。
这不是个好兆头,她想。
釉质细腻的瓷勺落在碗底,发出清脆的声响,江鱼低着头,细细剖析自己。
这种好感的缘由大概是因为清行一开始认识的就是“江鱼”,而不是“姜毓”。
用别人的身份行事总会感到别扭,旁人待自己的好都像是偷来的,如无根浮萍,等风一吹就会自行消散。
她是心高气傲的人,不屑去偷去抢姜毓的东西,故而潜移默化,从一开始扮演姜毓,到现在随心行事——跟她出来的姜家侍卫和影卫其实对姜毓都不算熟悉,即便她行为言语的习惯改变,也不会多想。
等到青城山的时候,她身上几乎没有了姜毓的影子。
堂堂姜家大小姐,经传六艺中泡着长大的孩子,哪会做出瞎编排神仙的事?
江鱼微不可闻地笑了下,前因后果想清楚后,她放下勺子抬起脸,看向清行的面孔。
——其实关于清行认识的是她纯粹的本我这件事也不太准确,这种好感的另一半根在清行的皮相上。
现代人多多少少有些颜控的毛病,街上遇见个好看的小哥哥小姐姐都想着加个微信多聊几句,平常闲得没事就去朋友圈翻美女自拍,张口闭口女菩萨普度众生。
“姑娘何故一直看着我?”
江鱼跟个女流氓一样说:“道长生得好看,我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清行:“……”
他可不觉得江鱼看他的视线中有半分痴色,从头到尾这位江姑娘看他的眼神都像是一副漂亮的画或者是一尊雕工精湛的人像,以一种惊艳和玩味并加的态度对待他,跟逗猫似的。
“江姑娘说笑了。”
江鱼轻笑道:“一时孟浪,道长莫怪。”
清行正想说些什么,江鱼就又开口了,她言辞温和,语调轻柔有礼,“这几天有劳道长照顾,眼下既已安顿,就不再叨扰道长修行。”
“……”
果然,什么长得好看多看几眼都是假的,前脚夸他好看,后脚就要撇清关系。
清行对上江鱼的眼睛,奇怪她是怎么面不改色说出花言巧语的。
“分内之事。”清行漠然说。
这四个字的音咬得略重了些,与清行一贯轻飘飘的语气不同,江鱼听得一怔,她不知其解地摸了下腰带上的坠铃,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就先告退了。”
清行手中仍捏着筷子,他缓声道:“江姑娘慢走。”
等江鱼的背影在膳堂门口消失,清行端着盘子到后厨,敲了敲门说:“清寒师兄,还有苦瓜吗?”
后厨里烧火做饭虎背熊腰的道士“啊?”了一声,转过身纳闷说:“师弟,你这上火有点严重。不是师兄我说你,身体不舒服少用偏方,有病找正儿八经的大夫看看去,你要嫌下山去镇上麻烦,那位刚来此地的香客不是带的有随行大夫吗?”
清行一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忽地笑了起来,“清寒师兄说的是,对了,膳堂还缺人手帮忙吗?师弟想学些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