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鱼的精神与身体仿佛割裂了,她的身体蜷缩在床上,被内心透出的悲苦压得小声哭泣,灵魂则飘在半空面无表情地旁观。
这具身体的残念为自己的命运哀泣,看得江鱼有些烦闷。
要不说江鱼这人是个丧尽天良的倒霉催,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江鱼就是其中典例,否则她也不会年纪轻轻英年早逝,都是过去欠的帐。
她在心里拉腔拖调道:“你偷看了我的记忆对吧?有些词你可能看不太明白,我来给你解释解释。你呢,不过是一个炮灰,你看过话本吗?类似于里面替小姐挡刀的丫鬟,路边让魔教杀掉的茶馆小二。”
“你以为你真的是姜家的大小姐?不过是鸠占鹊巢的可怜虫,你的生母是艳名天下的舞姬,生父是抛妻弃女的人渣。”
原先只是胸闷头疼,现在连带着心脏一起疼,江鱼冷笑着继续。
“你想知道姜家的结局吗?我说与你听,今年是熹安二十四年,两年后你大哥殿试及第,成了大成开国以来第二位连中三元的奇才,入翰林,四年后经江州烟茶税收改革入内阁,再三年,你祖父身死,姜家在朝中的庇护消失,你猜,你祖父的死是意外吗?”
“随即你叔祖父为了姜家拉下脸去求和,姜家一退再退——可惜没用,皇帝要斩世家,他们觉得你大哥在,姜家就能起复,所以一定要杀他。”
“他的死法跟你前世一样,冬天那么冷的湖水,你知道掉下去什么感受吗?连骨头缝儿都冻住了,哦以姜汀的性格他肯定不服输的,他会挣扎,可是你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有多难吗?又沉又冷……”
身上的棉服吸饱了水,冻到发僵的手无法拉开拉链,如千斤担。但她依旧拼了命地往上挣扎,手指被破碎的冰面划开口子,血在渗出皮肤的一瞬就凝成了冰,一擦就是满手的血冰碴。
脑海中来回切换的记忆碎片让江鱼感到不适,毕竟现在这具身体的主控者是她,姜毓不舒服她自然也会跟着不舒服。
强忍着苦痛,江鱼叹了一声,放软了声音,哄小孩儿一样温温柔柔地对姜毓说:“好了好了别想了,你这个年纪在我们那个时代还是个小姑娘,小姑娘就别想太多,开开心心地,姜家这些事我帮你处理,好不好?”
“别哭了,把身体交给我,姜家我替你担着。”
或许是姜毓真信了她的鬼话,也或许是那道残念已是强弩之末,这具身体与灵魂之间的不适应性逐渐消失了,江鱼躺倒在床上,无声地大笑着。
从她醒来时就连绵不断的头疼隐去了,姜毓的身躯似乎彻底接纳了这个外来的灵魂,江鱼擦掉了脸上冷掉的泪水,嘴角牵扯起嘲讽的弧度。
姜家新夫人入门的前六日姜家嫡小姐生了场大病,忽来的高烧让大夫直摇头叹息,把下人愁得不知道要挂红绸还是白幡。
外面也流言四起,说新夫人八字不好,克着嫡小姐了。
“一派胡言。”姜汀冷哼了声,又道:“父亲明日可到?”
隔了个围屏的下人打了个激灵,便明了势必要这流言要在三老爷回来前消了。
“昨日收到了老爷的消信,说两日前已经到金陵了,想来现在也该到南郡外来。”
“知道了。”
那下人又在门厅内站了会儿,见屏风后不再有动静后便躬身行礼退出了院子。
围屏内,姜汀起身走回内间,他落坐在床侧,身旁是一本摊开的书。
江鱼靠在软枕上,默不作声地将书往他手边推了下。
她自从那日彻底容了记忆后,身体便不适应地发了高热,刚还断言她无大碍的孙大夫一脸懵逼地被喊回去,战战兢兢地开完药守到江鱼退烧,才委屈道:“之前真的没事。”
姜汀轻描淡写道:“是小妹体弱。”
然后下一秒就让姜家人往外寻名医。
孙奇白白给江鱼背了个锅,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上一秒还没事,下一秒就高烧不退了,被江鱼弄得差点怀疑起自己的医术。
退烧后的江鱼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上亦不见血色,眼皮疲倦地垂着,活似一尊闭眼白玉人像。
姜汀担忧她的身体,时常来看她,又觉得她无聊,便找了文史典籍给江鱼念着解闷。
——他倒不至于如此严苛,念这些是江鱼自己要求的。
人以史为鉴,从史书中的只言片语中往往能窥探到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历史往事,江鱼想借此更多地了解大成朝堂之事。
即便家中喜事临近,姜家内宅的课业也没停,叔祖父布置的作业也照样能让人写到三更,所以全家能来看江鱼的同辈只有两个人。
前者姜汀,亲哥还是学神,叔祖父的加倍作业都能有空来给江鱼念书听,后者是刚从沧州回来的大堂姐,姜敏。
姜敏是姜毓大伯姜禾的女儿,今年已有十七,先前一直跟随父兄在沧州生活,这次回南郡老宅怕是出嫁前的最后一次。
于情于理,她都是要来看望江鱼的。
大堂姐来的动静很大,絮儿还没进屋通传江鱼便听到了外面的声响,姜汀蹙眉,他轻拍了下江鱼的头顶,起身往外间走。
不多时,姜汀带着一女子进了内间。
江鱼已经坐起,她眨了下眼睛,看向姜汀身后跟着的年轻女子,蜂腰雪颈,顾盼生辉,衣摆上流光熠熠,也不知是什么料子。
姜敏离家前很喜欢姜毓,进屋后便说:“我在沧州遇见了个道人,神神叨叨地,他给了我个方子我拿给府医看了,是治头昏气短的奇方,我按照他的方子令人做了药,回来后拿给了孙大夫,说能用,不过要加两味药,他可给你说了?”
没。
姜敏一路过来带了一路的暗香,前调冰冷寡淡,后调清新幽凝,江鱼仰头望着她,慢吞吞道:“还没弄好吧。”
姜敏坐在了床侧,手指刚巧碰到了床榻上的书,看清内容后表情瞬间空白,她转头看向姜汀的表情明晃晃的谴责:你还是人吗?
给生病的妹妹看史书?
姜汀嘴唇翕合了两下,解释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他冷着张脸说:“我先走了。”
他走后江鱼弯起眉眼对姜敏笑:“敏姐姐。”
姜敏半是嗔怒地哼了声:“病了也不与我说,还是汀儿说了我才晓得。”
江鱼披散着长发坐在床上,她低头咳嗽了两下想跳过这个话题,姜敏给她倒了药茶,说:“一不想说话就咳嗽,也不知你是真难受还是假难受。”
江鱼就着她的手喝了茶,战术咳嗽完战术转移话题:“敏姐姐用的什么香?”
“从荒泽来的香,名作‘寒枝’,我给你带了,回头管你家侍女要。”
外头搬东西的声响不绝,江鱼摇了下头说:“拿了什么东西来,这么多。”
姜敏用杯盖撇去茶沫,喝了口后嫌苦放在了一旁不再碰,她托腮说:“没多少东西,也就几箱沧州产的月纹锦,除了这些只有些首饰香料药草,都是些俗物,勉强能入你的眼。”
俗物。
江鱼良久无言,她废了好大的劲按下去心里那句“请拿这些俗物羞辱我”,维持了姜毓不在乎身外之物的人设。
“这么久没见也不觉稚之有多大变化,”姜敏细细打量着江鱼,怅惘说:“我竟不知该说是好还是坏。”
几年功夫里这孩子依旧羸弱病态,身量不见得长,姜敏为她犯起了愁,她说:“等到十六定亲了还是这个模样该怎么办?”
江鱼:“……”
妈的,搁在现代谈个恋爱都算早恋的年纪,放古代就能结婚了,离谱。
她敷衍道:“那个时候再说。”
要知道姜毓能不能活过十六岁还是个问题。
对了,她或许可以在十六岁之前嫁出去,江鱼沉思两秒,把个法子放进了备选方案里。
“汀儿大概是想多留你两年,只是不知……新妇是如何想的。”
江鱼继续装聋作哑,姜敏早已习惯她的脾性也不介意,她轻轻地叹了声,“如果能寻到凝珀便好了。”
作为一个背景里有占星算卦的高武世界,各类传说是少不了的,像什么仙人居所蓬莱岛,夺则定天下的神兵,能踏破虚空的武林秘籍——以及可治百病的神药,凝珀。
传闻是生长在高崖的神凝木所分泌出的如琥珀般的药,服用者可延年益寿,百病皆除。
世人多以为这是夸张的传说,但江鱼知道这东西是真的,因为原著里出现过,就藏在大成的国库里,后被女主林久盗出给了男主解毒。
江鱼没忍住抿了口茶,她要是提前把凝珀弄到手,那会不会把男主蝴蝶掉?也省得她日后跟男主对上。
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如果解决不了问题不如解决掉出问题的人,所以——
“如今也要寄念于这虚无缥缈的传说了。”姜敏颦眉继续道:“只是近些年来都无传言,也不知该去哪儿寻。”
江鱼微笑,“有缘时自会出现。”
姜敏闻言一愣,随后摇了摇头,“方才还道你没多大变化,现在听你说这话倒是比原先洒脱了不少。”
“……”
江鱼动作一顿,她刚才是说顺口了,事实上以姜毓原本的性格她根本不会说这种话。
还好是姜敏,她离家数年觉得小妹心境变化属于正常范围内,这话要是让姜汀听到了,指不定就开始怀疑了。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江鱼默念了两遍,对姜敏说:“只是宽慰自己罢了。”
凭着卖惨江鱼赚足了堂姐的心疼,姜敏从沧州带来的多半物件全进了江鱼的院子,絮儿她们几个整理了两日都没收拾完,等江鱼名义的亲爹姜茗回来,听闻女儿病了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看她结果撞见了一院子箱子后,尴尬了。
他是空着手来的。
姜茗表情无奈,他绕过了一院的箱子,走进了屋。
江鱼烧早就退了,今一早起来跑去了书房,写了些字后发现跟姜毓过往笔迹相差不大,又满意地躺了回去。
絮儿没搞懂她在干什么,但见她一脸淡然也不觉有他,只当她家小姐在做自己事,不得不说姜毓这个Bking属性给江鱼的发挥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只要保持高岭之花少言寡语冷淡漠然的形象,基本能叫百分之九十的人看不出问题。
但江鱼还是怵,因为姜茗就是那百分之十。
要说江鱼在姜家第一怕见姜汀,第二怕姜和,那第三就是姜茗了,毕竟是“亲爹”,还是官场里历练出来的精通厚黑学之人,她实在是怕被看出端倪。
索性她还有病在身,往床上一躺装得大病未愈,叫絮儿点上孙奇新送来的香,浓浓郁郁地燃了一屋子,直接把来看她的姜茗给呛了。
“父亲。”
江鱼的咬字又清又轻,叫完一声便不说话了。
絮儿给姜茗搬了椅子,他坐下后一时无言,仓促说:“长大了。”
他离家时江鱼还太小,从记忆里的白软团子到身形消瘦的少女,眼前的姜毓他已认不太得了。
“燕城路遥,父亲一路辛苦。”江鱼尾音落下,视线从姜茗身上移到了夙慧身上,夙慧立刻举盘奉茶,姜茗接了茶没话找话说:“无碍,为父在燕城听说你又病了,特意从宫中请了资历深厚的太医来给你诊诊,等过些天好一些了,就让他们来给你看看。”
“有劳父亲了。”
搁在寻常人家父女之间说话这么谢来谢去容易显得生疏客气,搁在姜家却并不突兀——他们全家说话都这个调。
好歹是职场和官场混出来的人精,这对伪父女在沉默两秒后迅速找话题开始寒暄。
谈话间姜茗全然没提到他即将过门的新妻子,甚至没说继母马上要过门你要尊敬夫人好好相处一类的话。
江鱼在现世时命运和姜毓类似,都是母亲早亡父亲另娶。
虽然她爹不愿意养她把她扔给爷奶照顾,但起码在他另娶前也虚情假意地说了几句“爸爸给你找了个新妈妈”“以后小鱼儿就又有妈妈疼你了”的场面话。
江鱼有些奇怪,但她没问。
——大家都默认不提一件事的情况下,她陡然提起,容易导致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