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钟,他们已经不知道跑出多少公里。太阳西斜,眼前是一片开满蒲公英的野山坡,三人瘫倒在一片干草上,休息了大半晌,有多半个钟头。聂雷聂雨甚至摆成一个大字,放浪形骸,颇有魏晋名士的劲头儿。申屠嘉嘉不敢这么放肆,像个平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双手交叠在腹部,闭着眼保持着一份落魄的优雅。阳光像幼猫的毛儿,在他们的脸上、手臂上摩挲生温,那么熨帖。聂雷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端来一碗胡豆箜饭,腊肉煸出的油脂裹满每粒大米和胡豆,亮晶晶的,闪着油光,口水都流出来了。
一阵山地摩托的震动声传来,聂雷打了个激灵,一骨碌身坐起来,向四周瞅了瞅,空无一人,手机没电了,瞅瞅太阳的位置,判断出大致时间。
“听到摩托声了没?该走了!”聂雷抓起枪,继续前行。
申屠嘉嘉和聂雨也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草叶。申屠嘉嘉紧走几步,跟上聂雷,问:“咱们还能回县城吗?”
“如果他们明天还追的话,就回不去了,只能沿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几百公里,经木姐、瑞丽回国。你知道,路途越长,不确定因素就越多,危险也就越多。”
“唉,早知道在山里藏点吃的。”
“如果在路上饿死,或者被他们杀了,你会不会有遗憾?”
“当然有遗憾,但也没那么遗憾。”
“怎么讲?”
“我才24岁,没轰轰烈烈谈过一场恋爱,没结过婚,生过小孩,没有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没有老过,还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说是不是遗憾?要说没那么遗憾,因为——”申屠嘉嘉止住了,没继续说。
“因为什么?”
“不告诉你。”申屠嘉嘉莞尔一笑,语带傲娇。
“烦球得很,你这个女娃儿说话莫说半截嘛!”聂雨凑上来插了一嘴。
“该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申屠嘉嘉瞅了眼聂雨,又扭头转向聂雷,“你说你大学修机械专业,坦白讲,你很符合我对工科男生的印象。”
“什么印象?”
“又直又刚,胆大心细,怀疑是阿兵哥。孤身闯金三角,混入诈骗老巢,是胆大,行动之前,做好缜密的行动计划,在沿路埋上食物,是心细。被发现后,不气馁,扛着枪还击,警惕性高,意志坚强,不是像阿兵哥吗?”
“那又直又刚哩?懂了,锅,人家女娃儿说你又臭又硬,拐着弯损你哩。”
“聂雨,你别瞎搅和。”申屠嘉嘉沉脸说。
“惭愧,没当过兵。否则,就不这么逃了。”聂雷被申屠嘉嘉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倒真希望当过兵,有丰富的战斗技巧,体能像吃饱喝足的狮子一样充沛,像好莱坞电影中的主人公一样,一个人和一群人周旋,挨个干掉。但那只是做梦,现在他累得要死,恨不得在松软的草地上打个滚儿,摊开四肢,找个专业按摩师揉揉酸疼的肌肉。若非弟弟在,他肯定会请求申屠嘉嘉帮他捏一捏肩膀和脖颈。
饥肠辘辘,他们咬牙坚持着,脚有些发软,每一步都变得艰难,深刻体会到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的真理,况且他们已两顿水米未进,又在崎岖的大山中癫跑多半天,能量消耗巨大,且不能像植物那样直接通过光合作用摄取营养,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又是一片树林,被秋风熏染得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儿茶、油桐仿佛士兵一样,站得笔直,半枯黄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聂雷一扭脖子看到右手边有一片枯萎的野蓖麻,在风中摇曳,他忽然记起什么,便问:“哎,你不是有把水果刀吗?拿来!”
“干吗?”
“有东西吃了!”
申屠嘉嘉在包里掏出水果刀,递给聂雷。聂雷接过来,走到蓖麻丛,蓖麻子无人采摘,仍坠在枝头,像一只只小刺猬,有的被风吹落。聂雷用水果刀切开蓖麻的枝杈,切开一根又一根,没多久,聂雷握着箍成筒状的蓖麻叶返回。
“虫虫儿,吃嘎嘎喽!”聂雨眼前一亮,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虫虫儿,蛋白质,吃吧!”聂雷将蓖麻筒推到聂雨面前。“每人仨。”
聂雨伸手在蓖麻叶筒中捏出两条白色的虫子,寸许长,还在蠕动,类似大号的蛆,当着聂雷和申屠嘉嘉的面,塞进嘴巴。
“你干吗?”申屠嘉嘉后退两步,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吃嘎嘎!”
“你拿俩。”聂雷又把蓖麻筒推到申屠嘉嘉面前。
申屠嘉嘉大叫一声,连退好几步,如临大敌,“你们在干吗?”
“吃柴虫啊,小时候就吃过,一般的树虫子吃树叶,唯独这种柴虫专吃树芯,把树枝掏空,住在里面。可以生吃的,都是蛋白质,美容。”聂雷说着,捏出一条塞进嘴里。
“我不要,打死都不吃。”
“要是饿晕了,不吃也得吃,你不吃,到时候强行塞你嘴里。”
“你敢!饿死我也不吃。”
“怕什么,人家贝爷不是还吃蚯蚓吗?人类本来就是杂食动物,吃猪肉,吃牛肉,为啥不能吃虫子?”
申屠嘉嘉突然捂着脸抽泣起来,抽噎半晌,小声嘟囔,吃虫子,还不如被他们抓走。聂雷将剩下的一条柴虫交给聂雨,走到申屠嘉嘉面前,在她的包里翻出一包纸巾,撕开,抽出一张纸,递给申屠嘉嘉。申屠嘉嘉擦擦眼泪,低声说,以后别吃虫子了行吗?好恶心。
聂雷没有回答。天色渐晚,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栖身之所。摩托车声呼啸而来,他们不得不继续上路。由于树木遮挡,看不清前面的状况,只看到一轮血月在树梢升起。天色越来越暗,太阳彻底沉入云层。正在这时,一个扩音喇叭响起,在森林中回荡:“韩鹤年,聂雨,本来我想放你们一马,没想到你们拿走了所有员工的身份证,枉我这么器重你们,打算重点栽培,你们就是狼心狗肺,喂不熟的东西。不过,我打算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把身份证留下,放你们走,怎么样?”
是阎春晖的声音,聂雷聂雨都听出来了。
“不久前,你们吃了缅枣,对吧?”阎春晖继续说,“沿路都是枣核,老子顺着枣核一路追赶,来到这边,你们一定在附近。既然吃枣,说明没食物,在山里,没食物根本撑不了几天。把身份证放地上,朝天放一枪,离开,我根据枪声确定位置,拿回身份证,就打道回府,也不再追赶,怎么样?”
半晌,山里没有传出枪声,只有黄昏的林风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