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一场秋雨随风飘零，忽大忽小，时起时歇。
院中，雨水附着尘土降了下来，将湿叶化泥，愈积愈厚，掩下了一场空寂。
元崇鹤正身坐于蒲团上，以五心向天的姿态彻夜冥思。
不，该是四心向天。
他没有左臂。
入定不知多久，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走了十几步，在他身后站定一礼，用低缓深重的嗓音说：“总使。”
元崇鹤闻声不动，过了良久，才道：“先秦春秋时，有美人名唤丽姬，晋国国君灭了她的国，要将其俘回宫中，丽姬大哭，涕泪沾襟。
“而当她入了宫殿、倍受晋侯的宠爱而成为夫人之后，穿华服、享珍馐，坐拥无尽的荣华尊贵，她就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哭得那样伤心……”
他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将这故事细细回味，随后幽幽开口：“‘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你可知是何意？”
那人俯首回道：“活着的我们又怎知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不会后悔当初的求生呢？”
元崇鹤眯眼惆怅，缓叹沉吟：“时辰要到了，去吧。”
“是。”那人便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一套长揖，接着跪身一拜，碰头有声，又站起再拜，如此三次，最后趋步退了出去。
元崇鹤重新合上眼，很快又入了定。
……
……
檀宅主人的寝屋前，有两株白洁的银桂。刚过盛时，风吹花谢，满庭落英匝地，寒香拂鼻，兼着那雨水点滴花梢，沁润怡人，不可言喻。
后头的婆子烧好了水，端来两只壶，去隔壁喊了个坐夜的小丫环要送进院里去。
那丫环正打瞌睡，被婆子扰醒，两人拌了几句嘴，她才接过壶，迷迷糊糊穿过一道洞门，沿着花径来到寝屋前，深嗅一口院中芬芳，顿时觉得舒爽沁心，人也醒了不少。
见窗中人影绰绰，又听得里面唧唧哝哝的低语，想必是主子在跟云墨儿同榻夜话，不过到底也就是主子一个人在说。
丫环放轻了步子，到门边轻叩两下。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云姑娘，”丫环低唤一声，“水来了，我可进屋了？”
话音刚落，门扇就被“唰”地拉开，却是她家主子亲自来开。
“都、都卫？”丫环一愣，眨了眨眼睛。
檀湘子笑着把壶接了过去，开口就是：“快回吧。”
那丫环懵懵懂懂地“嗯”了一下，眼睛却往屋里瞧。
檀湘子用脚尖勾过半边门，截住她视线，又催促了两句，小丫环才欠身离开，沙沙踩着满地花叶，打着哈欠走了。
杨知水就在房门后，探头看到院中再无别人，前脚刚跨出去，后脚又被檀湘子给拽了回来。
她合上门，指了下外间的椅子，侧头撂了一句：“坐这儿等。”
然后便往里间走，一边伸手到脑后握起一把长发，三两下高高拢到头顶，熟练地用小指勾出一绺，绕一圈将辫子束牢，如顺直的马尾一般垂在肩后，随着步子轻快摆动。
杨知水不自觉地又跟了进去问：“等什么？”
檀湘子用眼角夹了他一下：“等我更衣，总不能穿着寝衣出去。”
“……”
杨知水便拿眼把她一溜，却不知她身上水光细滑的缎子竟还只是寝衣，睡个觉还穿这么些劳什子的，又光着脚……
眼刚溜到那裙裾底下白皙纤细的双脚，他脸忽然就红了，闷头“哦”了声，乖乖坐到外面，一声不吭地等。
而中间那翠竹屏风也并非实在的遮挡，绣着花样的几层轻纱而已，只要里间亮着光，外面又是暗的，倩影便无巨细地投了过来，一抬首一投足，无不映在屏风上，与翠竹交映。
那边总有衣带在细细摩挲，杨知水听得有些意乱，悄悄抬眼一瞥，恰见绫罗着地，少女纤柔的身影袅袅娉娉。
他忙转过脸，用几声沉重的低咳来掩饰，还故作不满道：“啧，你好了没？能不能快点儿？”
里面人没回话，人影却稍稍定住，似看非看地面朝这边。
杨知水猛地又感到背后一凉，像突然被扎了几百把飞刀，将自己捅成一个漏勺，凉风从那些窟窿里一兜而过，什么热血都烟消云散了。
檀湘子换上一身墨黑夜衣，腰间皮囊一扎，收拾了桌椅杯盘。
再看向被自己弄晕的云墨儿，也不言语，风一样从屏风后面刮出来，擦着杨知水的肩掠向门边，把门一开，见他还呆呆坐着，嫌弃地乜着他：“啧，磨蹭什么？”
“……”
杨知水被她斥得尾巴一夹，如果他有尾巴的话。
他少见地没有怼回去，只哼了哼，满脸的一本正经，随她而出。
且如果他有尾巴，一定是先往腿间缩了一下，再摇一摇跟上去。
屋外，夜凉如水，雨雾蒙蒙，算不上下雨，但氤氲着沁人心脾的湿润，在院子里走上一遭，檀湘子的发梢、睫梢就披上一层薄薄的细珠，让她看起来毛茸茸的。
“喂。”杨知水走在她身后两步远，又忍不住开口，“我先前都听到了，你现在还病着？不然我们明晚再去？”
檀湘子没理他，熟门熟路地穿廊过院，来到一处攀着枝蔓的墙垣下。
她半步没停，踩着石灯把身子往上一送便跃过了墙头，落地无声，只有两片藤叶悠悠飘下。
她刚屈膝站稳，就见杨知水从头顶当空飞也似地过去。
那一刻，檀湘子明白了。
刁宅门前那个男孩儿画的方方尖尖的、被认为是蝙蝠一样的东西……
应该就是眼前这货……
在夜空中飞张的斗篷。
刚才在屋里说什么“夜里的王”时就该想到，还真是一只蝙蝠精。
如果不是他，那檀湘子也不知道是谁了。
杨知水展眼已落到六丈开外，侧身回看向她，面含三分得意地笑了笑。
她心内其实暗佩他的轻功，脸上却偏作小觑，睬也不睬，扭头朝另一边走了。
起初，他有意落在后面，想看看这女阎罗若是没有自己带路，一个人能往哪儿荡去。
而那檀湘子也压根用不着他带路，下属送来的名册上，白底黑字一清二楚，她早将阿姆罗的住所记在心里。
宵禁时的夜晚，不能骑马，不能赶车，只能靠走，还得慎之又慎地避开夜巡的逻卒。
檀湘子从没这么不光明正大过。
那阿姆罗离得其实并不太远，在往南七八里的游番街上，走大路估计两三炷香的时间，为了尽量少地碰上逻卒，就不得不钻进小巷，那样就得花上更久。
两人一前一后隔了不远，在积水的小石板道儿上潜踪夜行。
可才刚走出一射之地，杨知水就耐不住性子，蹑脚踩着檀湘子的影子，调整速度，与她的步伐同起同落。
这样，就是两个人走、却只听见一人的脚步。
檀湘子当即发觉身后异样，立刻转头去看，却见杨知水好好地站在后面，也停下来望着自己，歪着脑袋，一脸纳闷。
她狐疑地眯起眼，又往前走了几步，后面还是没声儿，再回看，还是先前那样子。
“老看我干什么？”杨知水把眉毛挑得一高一低，“看上我了？”
檀湘子恨不得朝他脸上大啐一口：“给我老实点。”
杨知水：“我一直很老实啊，你叫坐就坐，叫走就走。”
檀湘子指着他：“少给我贫嘴，前边就是武德司，当心我直接把你绑了扔进去！”
“什么人？！”
但听前面巷口有人大喝，亮晃晃的灯笼照了进来，接着是一帮逻卒堵在巷口：“全城宵禁，不得夜行，站那儿别动！”
檀湘子向来是抓人的，从没被抓过，一时也没来得及转变，这会儿丝毫没有要跑的意思，还拿出官符准备过去交涉。
刚一抬手，却忽然被杨知水扣住了腕，拉着她掉头就跑。
没两步，巷子另一头也堵来了逻卒。
正自无可进退之际，杨知水一把伸手揽过她腰，不及她反抗，就把人稳稳往上一托，带着她飞身一纵。
巷中转瞬便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