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两端的逻卒面对面同时冲进来,脚步纷杂,声势浩大,举灯乱照一通,却毫无所获。
“人呢?”
“刚才还在啊,一眨眼怎么没了?”
“此二人深夜出没,行踪鬼祟,一定非奸即盗!”
“最近城中不太平,任何小事都不能放过!挨个儿喊门,非得把他们挖出来!”
“一定就在附近,都分开!往两边墙那儿搜!”
逻卒留下一队在原地看守,其他的分头撤出了巷道,敲锣喊话、挨家逐户地拍门进去搜查。
有人一边跑,一边往天上放出一枚闪着火花的烟丸,照亮头顶的小半抹夜空,邻近的望楼收到信号,立刻动作起来,快马去四周通报其他逻卒,将更多人调来搜查。
在一帮逻卒还拥在巷子里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那两个“非奸即盗”早就飞檐走壁蹿到了一条街外。
杨知水上了屋顶就像入水之鱼,大起大落如履平地。
檀湘子虽恨自己被他拉着跑,但既然都跟着做了见猫即逃的老鼠,那回头也说不清楚了,便干脆一鼓作气,偏不叫逻卒逮住。
不过眼下,他们一路所经过的都是像檀宅那样的几进小院,家主并非寻常百姓,都是有官职的,才能置得了这样的宅子。
所以每户人家都有值夜的家丁,他们听见街道上有逻卒鸣锣示警,就纷纷拿起棍子在院中戒备贼人。
一对“非奸即盗”无处落脚,只得在屋顶上蹑足潜行,绕开院里亮着灯火的人家。
檀湘子这才体会到,风无影的神出鬼一点儿也不是夸大其词。
这家伙矫健如梭,跑起时斗篷张扬,快得几乎能乘风而起,每每凌空跃时,还不忘回头将檀湘子连人带腰往前一揽,真真如飞一般。
檀湘子:“……”
行,先不计较搂腰的事儿。
若没有他在前面携着,她承认自己恐怕跟不上这样高明的身法。
二人来到一处厚墙高围的官署外,只瞧里面灯火零星,屋宇错落,有许多可以藏身的暗处。
杨知水也没看里面是哪儿,就带着檀湘子一头跳进去,骑上一棵硕大的梧桐,与她并肩在粗壮的树杈上,静静听候外面的动静。
“黄色……”杨知水仰头看着不远处冉冉升起又随风消散的黄烟,“什么意思?”
檀湘子掰开他的手,转了转手腕,往旁边挪开两步,扶着树干,同样抬头去看那闪着光的烟:“黄色,盗贼匪寇。”
杨知水道:“早闻安京逻卒以烟色区别警情以分类处置,黄烟是盗贼匪寇?看来我们在他们眼里还只是小毛贼啊。”
檀湘子冷笑:“起初是小毛贼,如果半个时辰还未抓到,他们就再放一枚红色的,全城逻卒都会出动,若仍然未果,那么红黄齐发,望楼鼓响,到时,城防军就派上用场了。”
“嗯……”杨知水若有所思,揣起袖子朝她靠了靠,“诶,我问你,侯府那晚,往天上放的燃箭,又是什么意思?”
燃箭,是安京最高等级的全城警戒。光凭逻卒已经无法处置了,不仅要调动城防军,就连京城内外的禁军也要随时待命。
安京城自大肃建国至今,只放过三次燃箭。
第一次是因为立国之初的谋篡内乱。
太祖被亲弟弟从背后捅刀,差点丧命失位,当时他的亲信全被设计调离,禁中皆为叛臣,太祖凭着仅存的最后一丝气息,在箭头上缠裹布条、泼撒灯油,对天放箭求救,宫外亲信这才收到消息,竭力赶回,最后力挽狂澜救皇命于危急。
太祖由此变得疑心深重,设立武德司为自己私用,专门铲除一切威胁皇权之阴谋,或明或暗,不分身份,不择手段。
第二次,也就是十五年前,风无影吃了龙心虎胆夜闯宫禁,听说当时闹得大殿金顶都掀翻了,依吴修远的话来说:是真的掀翻。
第三次放燃箭,就是几天前定海侯府那次。
檀湘子觉得并没太大必要,只是因为十五年前的前车之鉴,人们都过于紧张,况且那副牛奔马叫的场面,有多少禁军也不顶用。
而且她已经发现了,眼前这人脸皮极厚,身为昼伏夜出、见不得光的盗贼,非但毫无廉耻之心,还引以为豪,到处宣扬,巴不得别人赞叹自己的能耐。
此时此刻,一定就在等着听那燃箭是多了不起的排场,好叫他自得一番。
她才不给这货膨胀的机会,便无所谓地一摆手道:“哦,那就是在夜里照亮用的,没什么意思。”
果真把个杨知水听得扫兴不已,抱膝蹲在树杈上,活像个蔫巴的猴子,垂头耷脑地落没下去,不吱声了。
檀湘子顿觉心情一阵大好,纵身一跳下了地,轻盈地朝前走。
杨知水见状,忙嘘声唤她:“喂,别乱跑,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檀湘子回头笑道:“稀罕了,能上天入地、无所不往的风无影怎么还畏缩了?居然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他这才举目去瞧,只见前方楼宇峥嵘轩峻、崇阁巍峨,仿佛静守在黑夜里、长满獠牙尖刺的凶兽,怒目凝视着闯入者。
杨知水暗自吃了一小惊,苦笑自己跑哪儿不好,偏偏自投罗网来了,“唉……武德司。”
“来,”檀湘子轻轻一勾手,“牢房在那儿,自己有腿就走过去,别逼我动粗。”
“这该不会……”他扶着额头沉叹一声,勉为其难落了地,抬眼又是笑问,“是你布好的陷阱吧?”
檀湘子正要拿话嘲他,忽闻正前门外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旁边楼阁内也响起一串小跑的脚步声。
她摁着杨知水往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中一蹲,两人一起猫在地上,探出四只眼睛,静静瞧着外面。
“鬼鬼祟祟”四个字好像与檀湘子素来无缘,但这会儿她似乎尝到了一些藏身于暗处悄悄窥探的奇趣,还是在自己的老巢里,倒觉有点意思。
只见从楼里跑出三五名职夜的书吏,他们听到大前门的动静,商量几句,就差了个小少年过去瞧,其他几个则留在楼里等消息,丝毫没有发觉十几步外的树影里还藏了两个人。
没一会儿,小少年跑回来了,对几人说:“外面逻卒在抓贼,说见着往这边跑了,要进来查。”
一人不满道:“现在的逻卒都狂得很呐,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他们乱进?”
小少年:“前面守卫也是这么说的,正拦着呢,卫长都过去了,应该一会儿就能打发走的。”
另一人说:“不过,前儿刚宵禁那会儿,我听说逻卒只要报备了京衙,再有逻长带着,任是王府相邸都能进去搜,拒绝的话,难免令人生疑,反而给自己平添不利。”
“唉,近来城中多事,钟都卫死了,他手下的三教九流常常滋事,那什么无风无影的都在外头飘着,还有什么灭门杀手,安京就从没这么乱过,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十有八九得搜进来。”
此时起了一阵风,将那边的话一字不落地吹了过来,两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什么无风无影的”,正将下巴枕在手背上,歪头瞧着檀湘子。
她斜眼一瞥,没好气道:“看什么?”
杨知水笑着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嘁。”檀湘子又把白眼翻了回来。
“诶,檀都卫,”杨知水凑来脑袋,“他们要是搜进来,咱们可躲去哪儿呢?”
檀湘子冷哼道:“我是无所谓,你可自求多福吧,且只要我喊上一声,那边的就立马过来抓你,想试试么?”
杨知水嘟囔了一句,她没听清,反问过去,他只是一笑揭过。
外面的嘈杂越来越近,踏着繁而不杂的步伐。
场面果如那几个小吏所料,武德司的守卫长亲自在前带路,将一大队逻卒领入院中。
队伍前头大步走着两个逻长,说明进来搜查的这一批至少有五十人,由武德司职夜的守卫和吏员陪着一同搜查。
说是陪同,其实也是看管,衙门官署哪能叫人胡找乱翻?有自己人看着,总归放心。
两个逻长下了几道命令,众卒子四处散开,大约十几人举灯执火,直往这边过来。
檀湘子见形势不妙,立刻拉着杨知水退进更深的阴影中,贴上墙根从树后绕行,一溜烟来到楼阁背面。
她摸索着抬起一扇窗子,叫杨知水先进。
“这又是什么鬼地方?”他攀手而上,窗子偏小,一下竟没能翻入,就撅腚挂在窗口,不太想进去,还抱怨:“黑咕隆咚的。”
檀湘子对着他屁股,抬脚就是一踹:“天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