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天网阁？”
逻长张着嘴巴，把脑袋一仰到底，才望见阁楼门上高悬的牌匾。
天网阁的书吏头儿在旁道：“正是。”
逻长慨叹地点了点头：“不愧是收罗天下秘闻奇宗之所在，果然气派。”
他说完就要带队进去，几个书吏忙将人拦下：“诸位且慢，阁内皆是重卷要牍，保管严密，别说卷宗本身洁净无尘，就连地上也不沾一粒灰的，本阁规矩，未免无意污损，还请脱鞋入内。”
“哪那么多规矩？”逻长盯了眼他们的脚，瞧见那些站在楼里的人，脚上果真只有袜套。
而门内的回廊中，居然还沿墙放了一排专门收鞋的竹架子，每格上都标了姓名，连脱鞋拿鞋都是按名存取。
逻卒们满脸嘲意，一撇嘴道：“文人矫情，有这脱鞋的功夫，那贼人早逃到九霄云外了。”
有书吏不满道：“武德司是什么地方？毛贼岂敢擅造？且我们刚才一直在这儿看着，要是有人进来，能不知道吗？”
“就是，你们知道里面有多少机要卷宗吗？持刀带棍的，稍不留神，碰坏了可不是小罪！”
“少跟那儿磨唧！”逻长大吼一声，“不知道现在城里多少事儿吗？严得连狗洞都给堵上了，误了事你们可担不起，给我让开！不然我就要连你们一起拿喽！”
文质彬彬的书吏们怎忍心天网阁被这帮粗汉给蛮横糟蹋？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仗着在自己地盘，反还被激出了一股子保卫家园的拼劲儿。
而此时，檀湘子也已带着杨知水翻进窗子、绕过重重迷墙和顶天立地的书架，走陡梯上到了二楼。
二楼没有隔断，格外阔朗，整齐排满了书吏们办公的矮案，为使日光充足，此处三面环窗，比人还高的窗子十分透亮，外面满地的灯笼光让这里一览无余。
檀湘子知道天网阁远不止这几处地方，不然从外面也不会看起来那样庞大。
任何一面墙或架后，都有可能设了暗门机括，通往各种藏着秘密的暗室。
她曾为查案而进过几间，知道如何开启，一上楼，就径直走向唯一的那面墙。
“嘿。”杨知水在后面轻轻扯了她一下，“楼下的说，进来要脱鞋呢，我们把地上弄脏了。”
这家伙讲的话，有时深沉得过分、有时又像个屁孩儿似的天真。
弄脏就弄脏呗。
檀湘子连头都不回，继续走。
脑中却不免稍稍一思虑，忽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急停下脚步，定在当场，杨知水差点没撞上。
她低头看向脚底，再回头去看来时的路，心便往下坠了两寸，从牙缝里叹出一句骂娘的话。
前半夜刚下过雨，两人带进来一串脚印，在窗边时最重，接着慢慢变得浅了。
到二楼虽然已经不太明显，可若伏低身子，迎着光来的方向、斜看地板，就能发现相当清晰的、重叠在一起的足迹。
一大一小，一男一女。
凭察事的眼力，还能从下脚的分量推断出是身法极轻的高手。
这下便清清楚楚地暴露了行踪。
钟坤死后，灵玄机暂代接管天网阁，第一天就派人把里外打扫了个遍，将犄角旮旯里的陈年老缝抠得干干净净，还要求每个人都要脱鞋进去。
刚才进来得急，那番子又挂在窗子上磨蹭，檀湘子一时竟忘了这茬。
楼下的秀才和兵吵了半天架，两拨人怼在一起互不相让，越嚷越高。
这些书吏虽无官阶，但地位到底要比巡街的逻卒高那么一截，又是在武德司里，逻卒纵是理由正当也不敢贸然动手。
另一边守卫长闻声，立刻带人赶过来，了解之后，先晓之以理地劝说书吏放人，书吏们执拗不肯，那守卫长也就不顾情面地严厉起来，以近乎呵斥的口吻、命令自家同僚立刻让道。
檀杨二人在楼上这么听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抬脚脱鞋。
很快，逻卒一拥而入，穿过回廊，来到堂中愣住了。
天机阁堂高三丈有余，进深百步，高耸顶天的书架横竖交错，乍看竟如墙般厚实。
这些书架长近三丈，厚约三尺，以天干地支为编排，正中足有六十架。
正反两边清一色布满一模一样的抽屉，像极了药铺中的药柜，每一格都上了锁。
若是指定一册卷宗叫人来找，任谁都会望而却步，而这天网阁内的收藏看似无穷无尽，其实有律可寻，书吏们必须记住口诀才能找寻卷宗。
而逻长脑中只有一个字：大，真他娘的大。
接着大手一挥，逻卒们便分头散进，打着灯笼穿梭在照亮每一处可能藏人的暗角，好像确定了贼人一定就在这里。
书吏们把心拎得像悬崖边摇摇欲坠的瓷瓶，忙忙叨叨地跟着，叮嘱他们小心这里边、看着那边。
还真有人不慎碰到了东西，带轮的梯子慢慢移开，只听“嗵”的一响撞到架上，所有人跟着心里一跳。
书吏们正要联声责备，却听到不知从哪儿传出“咔啦”一声闷响，不像在一楼，更像是从墙壁或楼板深处发出的，原本清脆，又通过木头而变得有些沉闷。
逻长也听见了，立刻一抬手，叫停了所有人的动作，疑罕地环顾四周：“什么声音？”
这种声音，天网阁的人是最熟悉的。
那是木质机括上、榫卯准确扣合的响动，独一无二。
有暗门被开启。
书吏们茫然相觑，想不到还真有人潜了进来，竟还动了暗门。
事儿大了。
“头儿！”突有一人在后面大喊，“这有脚印！”
逻卒们缩成一列队，小跑来到窗边，只见那人正提着灯笼照亮地上，凌乱的脚印还算明显。
“贼人应该就是从这人进来的，有两个。”逻卒指着窗道。
逻长蹲身查看，用指头往脚印上一抹，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细细搓着：“新鲜的泥土，湿的。”
随即脸色一变：“他们人刚进来，顺着脚印给我搜！ ”
逻卒们一下振奋了，追着脚印的方向或蹲或站，嗅犬一般追到了陡梯前。
逻长压手令大家停下，无声比了几个拳头，分派好出击的人手，接着屏息提气，拾级而上。
书吏们很清楚这事儿变得严重了，也不再指手画脚，忙喊人去通知灵玄机。
守卫长在旁沉默跟着，因自己失职而心事重重，脸色黑得堪比夜色。
接下来，二楼的场面或有些莫名的好笑。
明明是一群心急火燎要抓贼的大汉，却一个个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从楼梯口接连探身而出，大气也不出一下。
而二楼全是低矮的案桌坐席，除了几根合抱大柱外，整层一目望尽，没有人能藏得住。
逻长先是低着头找脚印，然后蹲在地上边摸边寻，后来又匍匐下去，侧着脑袋眯眼扒拉地板缝隙，直到正中，脚印忽然断了去路，好像两个人凭空消失了。
“一定是脱了鞋。”逻长一下就断定，朝四周指了几个方向，“那边、那边，都给我把桌子掀开了找！哪怕掘地三尺也要——”
“那个……”书吏头儿这时上了楼，朝众人说，“那边是——”
守卫长看到他目光所向，知道他想要指出暗室所在，忙上前拦了他的话道：“王押司，灵都卫怎说的？何时能到？”
他突然炸了嗓门，把整层的人惊得一愣，纷纷扭头看来。
这姓王的书吏头儿算是个聪明的，见守卫长眼里另有神色，便迎着他的话说：“已派人去了，人才刚走，我知道你急，出了这种事谁不急？可灵都卫府上往返还要两炷香呢，就算他人住在司里，也要有个穿衣穿鞋的功夫吧。”
未免显得生硬，他还故意作出几分烦躁。
守卫长见他明白，便也不再多言。
“押司。”逻长听出他先前话未说完，追问回来，“刚才想说什么？那边是什么？”
书吏头儿临场将话儿改了，指向最远处一面墙前的座屏，说道：“那边是灵都卫的坐席，上官桌案，万请诸位留心。”
“那是自然。”
这帮书吏方才就计较了半天，此时的叽叽歪歪，逻长便也毫不多疑，指挥众人散开去搜。
守卫才又看向书吏头儿，将声音压成一条缝，道：“王押司，请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