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网阁的暗室里密不透风,不见一丝光亮,只有浓重的木香、张目难视的黢黑、和檀杨二人凝神细屏的气息。
他俩从墙上闪进暗室后,就附耳去听外面的声音。
这墙足有一竖掌厚,实心木,相当隔音,纵是檀湘子六觉明敏,也只听清了零星的一言半语。
那边先是一些粗重的脚步,伴着几句对话,接着守卫长又大叫了几声,听他们上上下下的脚步,应该还跑到楼上去过。
想必那帮逻卒在外面狂翻乱找了一遍,响动离得最近时,就只与两人一墙之隔。
此处暗门隐蔽,与墙壁上的槅架混作一体,藏得严丝合缝,檀湘子不认为逻卒能有本事发现,只担心书吏们会说出暗门所在。
两人不知贴在门后听了多久,外面也不知从何时起竟安静了下来。
直到最后,也没人来动这扇门。
那一群逻卒气势汹汹,大有要把天网阁掀个底朝天的架势,怎会轻易撤离?
虽不知晓外面情形,但暗室中的确是阒然无声,墙那边也没再传来丁点儿响动,四周静得不大真实。
檀湘子伸手不见五指,一度以为自己深陷梦中,一个虚无的梦魇。
她恍惚了片时,随后把她拉回了神的,是杨知水的一个哈欠。
“前边儿肯定有人守着,”他懒声道,“出不去了,这儿还有别的路么?”
有那么一瞬的光景,檀湘子因为他在身边,而感到定心。
“有。”她说,“暗室不止一间,且互相连通,不过我也只到过一两处,每次都由人带着,应该怎么走,我还得摸索看看。”
檀湘子往旁伸出手,摸着墙小心迈步,身子无声与黑暗摩挲,没出几步就到了头,觉得被一样冰冷的东西拦住去路。
她这才发现,以前来暗室时,似乎从未在意过是由谁开的门、或是谁点的灯,只知道来的时候,已经有人给她准备好一切,自己只要翻开卷宗、专心于案情就行,而其余的所有杂务,武德司中都有人帮她打理。
眼下竟连个亮子也不晓得在哪儿弄,仿佛头上套死了黑布袋,被困的无助与油然而生,让她变得有些焦虑。
可忽然,她好像又能看见了,一种淡淡的荧绿色在周身蔓延,宁静,悄然,如清风徐来,荡涤沉闷的黑暗。
而这种光,她曾在大理寺的卷宗阁看到过。
檀湘子眯眼适应了一会儿,看清前面只是一堵铜墙,转头就去找杨知水。
果然,这微光是从他手里发出的。
“萤月……”她刚想讲个“灯”字,却发现那光被他拎在手里晃悠,再一细瞧,才看出是个吊坠。
“哟,识货啊。”杨知水笑着将坠子递去,“这是萤月珠的碎片,将就着用吧。”
檀湘子接过来,神情只松懈了一刻,便又从微喜变成了质问:“哪儿来的?”
萤月珠绝不常见,只被王公贵戚藏在家里赏玩,若说真正派上用场,也就只有大理寺那样的老牌官衙才有,还是前朝传下来的。
杨知水爽快道:“定海侯府的定坤珠啊,还记得么?那也是一枚萤月珠。”
檀湘子:“……”
早该想到的。
“你当时说是十八条人命换来的珠子,”她把眉一耸,“怎么就给弄碎了?”
杨知水转身走开:“东西嘛,就是要用的,这会儿你也得靠它不是?”
“这是赃物,”檀湘子一把将他拽过来,严声呵问:“其他碎片呢?”
她一手揪着他衣襟,一手高提萤月坠,那坠子微微晃着,荧光在眼中忽明忽暗。
杨知水从她那一双星眸里看到自己小小的倒映,感觉目光被吸了进去,又忽然呆呆地笑了一声:“卖了,放在身上怪沉的,再说,我也要吃饭呐。”
檀湘子冷面一笑:“呵,我原以为风无影是揭贪官扒污吏的侠盗,想不到你这样贪图财利,十五年前的风无影也是这样吗?那跟郭文昌和那些被他揪出来的人有什么区别?”
杨知水听了,凝眉沉默下去,脸上油滑之色减得一分不剩,摔开手,语调扬了起来:“我又不叫郭文昌,就那么一珠子,难不成还交给官府?我只是一介毛贼,一个番子,对你们大肃朝廷可没那片忠肝义胆,檀都卫。”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重,刻意地提醒两人身份一暗一明、天差地别。
他们交手不少次,每一回,他无不带着浮华跳脱的轻狂,似乎总是胸中若定,对任何处境都满不在意,而这样的人,也会露出过这般认真的怒意,他是真的动了气。
檀湘子呢,也气到无话,可两人现在短暂地站在一条船上,又不知自己在怄些什么。
是为了那十八条人命的珠子么?
好像不是。说到底那只是一桩陈年旧案,人命到了案件中,对她来说只是数字,不痛不痒。
又或是因为他这么随意地销了赃物?
也许是吧。但那是大理寺的案子,自己都忙得自顾不暇,何必对旁的那样上心?真的尽忠到了那般田地吗?
檀湘子分辨不清,她只知道那股子气是被这家伙的语气带起来的,此时不出一声,瞪着眼把他瞅了两三句话的功夫。
杨知水耐不住这种眼神,闷头转开几步,背过去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将这插曲揭了过去。
回过头来,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看着檀湘子,指向对过一张条案说:“先从那儿出去。”
暗室不大,十步到头,以铜墙环绕,四壁空空,只有东面墙边摆了张没上漆的条案,案上的汝瓷瓶内插着一只枯莲蓬,虽看着单调,却独有一种别致的静意。
檀湘子曾经来过,清楚这暗室只是通往众多密室的玄关,其机妙之处正在于那案上的莲瓶。
“你怎么知道?”她问,把萤月坠往前举了一点儿。
“唯一的异处,”杨知水朝那儿走去,对着莲瓶打量起来,“必是机关所在。”
檀湘子把吊坠挂上脖子,来到他身边,回想先前见过的、书吏开门的动作,用双手扶住瓶身,倾力往下一压,再逆周一转,只听那面墙上随之“咔啦”一声,凹出个一人宽的门形。
暗门缓缓朝侧边滑开,里面又是一片分毫不见的死黑。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檀湘子率先进去,杨知水紧随其后。
接着发现里面依然不是正经的房间,而是深不见底的楼梯,墙有八边,如井一般,一回一回地通向下面不知何地。
而每面墙上又都有一扇做工巧致的窄门,这些门后,才是真正藏有密卷案牍之处,无一不是奇闻秘案。
在空旷的黑暗中,萤月坠的荧光变得更加微弱,只能将将照亮三步远。
两人起初紧挨着下楼,接连经过四道门后,杨知水对门上的图形生了些好奇,不时驻足,落在了后面。
“诶,”他扭头一唤,“这些门有点奇怪,怎么没有锁孔?上面这些图,好像是……”
“六爻阵列,”檀湘子回头道,“也叫爻阵,我们这儿不用钥匙,用爻组卦,只有懂的才能开门。”
这些门上嵌着长长短短的、可以按动的黑色方条,被称为爻方,是初代武德使从六爻八卦中得出的奥义,而独创编出的奇门阵列,也是天网阁引以为傲的秘地。
“上爻为天,中爻……”杨知水对着那门上的机关按了几按,竟还念念有词了起来,像个做法的道士,“……故而为巽,所以此处是东南位。”
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檀湘子往回走上几阶,有些惊异地盯着,想他一个外邦番子怎懂这些。
“明白了,”杨知水笑着看来,“你看啊,这井有八面墙,正如卦有八个方,再看那边——”
他正要将自己的推演在檀湘子面前施展一番,上方那玄关暗室却突然有了响动,脚步齐响,明亮的火光蹿进梯井,将上方照了个通明。
檀湘子忙把萤月坠收起来,拉着杨知水,两人利落地几个翻身,躲到下一层阶梯下、角落的阴影中,挨身猫在了一起。
“灵都卫,那二人应该就在底下,待卑职下去一探。”
是守卫长的嗓音,看来灵玄机到了。
梯井内有回音,将那些话声放得很大,灵玄机并没开口,也没让他在前,自己抬起脚就带人下楼。
火光随着脚步声渐渐压了下来,灵玄机等人越来越近,阶梯下留给檀湘子和杨知水躲藏的死角也越来越小。
脚下阴影一寸一寸被亮光照破,杨知水一点一点朝后退,檀湘子也跟着挪身往后缩,直到退无可退、缩无可缩。
杨知水是个身高腿长的,在狭地里蹲得十分别扭,也蹲不扎实,越性转身向里换了个姿势。
檀湘子只顾盯着他从肩头掠过的一线光亮,唯恐暴露,忙搂过那片肩,让他往里靠来。
他被她拥着,鼻尖冷不丁擦过檀湘子额边,贴着她面颊,愣是没去看,怕又遭了她的飞刀眼,但觉耳边一热,一缕气息从她口中轻轻颤出,拂在耳廓上,叫人酥痒难耐。
杨知水想去挠耳朵。
突然,檀湘子腰间皮囊因受到挤压,里面九节鞭的链条刮擦了一下,发出极微的一声响动。
两人同时禁住了呼吸,磐石一般定在那里。
而此时,灵玄机的脚步正停在二人头顶的楼梯上,狐疑不前。
随后,从楼梯栏杆上横出一只手,提着灯笼照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