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
守卫长将书吏头儿带下了楼,避开众人,来至清净处,低声耳语起来。
“卫长,方才为何不让我说完?你刚才也听见声音了吧,两个贼跑进暗室了,等什么呢?快让逻卒们进去抓吧,还把我拉下来说什么话?”
守卫长不置可否,转而说道:“能进天网阁暗室的,会是普通的贼么?”
“这……”书吏头儿顿了顿神色,“难道是……是自己人?”
守卫长:“尚不能断定,也可能是阁内书吏无意走漏了机括的布置,或者里通外人也未可知。而那两人就算进了暗室玄关也无路可去,哪怕是到了是八门井内,那便更如入瓮之鳖,抓人不急这一时。”
书吏头儿:“对对,除了钟、灵两位都卫和我,没人能破那些门上的阵列,八门井就是一条死路,关人比牢房还稳,他们绝出不去的。那现在……”
他皱眉想了想,心里顿生一计:“我让人把阁中所有吏员都叫来,少了谁,那便是贼。”
守卫长摇头道:“此事不宜声张,如果只是寻常毛贼,潜入武德司就只是一个守卫不周之罪,我还能担得下,但倘若真是自家有鬼,你我也不能擅自处置,只可等灵都卫来后再做决断。眼下我先想个法子将那些逻卒调开,好歹把视线转移出去,别叫他们认准了武德司。”
书吏头儿捋须寻思了片刻,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又嘀咕了几句,定下一套说辞,就一个出门、一个上楼,分头行事。
书吏头儿来到二楼,有几个逻卒们留在原地琢磨脚印的去向,嘴里还一边不解地说:“脚印凭空消失了,大活人又怎么会消失呢?”
书吏头儿没理睬,只在鼻子里哼哼两声,然后登到三楼书库,看见逻长正带人在那上面挨个查窗户。
逻长:“窗子都是从里面上了闩的,他们不可能翻窗出去。”
“诶?”书吏头儿突然一脸大事不好的样子,指着顶阁上的横梁说道:“他们会不会……是从柱子爬到梁上、再从气窗出去的?”
“气窗?”逻长循着方向去看,果然瞧见屋顶南北两侧的梁檐相接处,各有一排狭小的窗口,支起几道窗缝,丝丝透进凉风,便问:“气窗是常开的么?”
书吏头儿慢声慢气地说:“是啊,是为日常通风所需,若非大风大雨天就都是开着的,在底下看着虽小,可那也有一人宽的。”
逻长当场使唤了一声,正要叫人爬上去查,却听外面又有人大嚷:“俩人在那儿呢!翻西墙出去了!快追!”
逻卒们一听,不由分说掉头下楼,脚步又急又重,差点没将楼梯踩塌,轰轰隆隆泄洪似的涌出大门,一队人直往西面奔去。
三楼转眼就只剩书吏头儿一人,他总算松了口气,稍稍理了下心绪,就赶忙推窗望了出去。
远见两射之地外的西墙根下、聚了一群武德司的守卫,逻卒飞箭一般跑去与他们会合,两种灯笼的亮光交错晃动了一会儿,那些逻卒便又急急忙忙叫开了西门,夺路而追。
这边刚落定,武德司另一侧的门外,灵玄机的马车到了。
守卫长和书吏头儿一左一右、一人一句地将原委禀明,他听罢,心中虽有颇多揣测,却也只淡淡说声:“知道了。”
众人来至天网阁,看见满地被踩遍了脚印,杂乱,泥巴,灵玄机面无表情地心痛了一下。
接着屏退大半无关紧要之人,只让几个心腹守卫和书吏跟着上到二楼。
他在楼下就看见了那大小重叠的两串脚印,并一眼断定这两人身法很轻,其中还有一女子,疑惑地踱步走着,捻须沉思起来。
随后到了那面墙前,开启暗门,守卫长率先举灯进入,倚着栏杆往下探了一眼,却见底下空空如也,灯笼光亮照不到更深处:“灵都卫,那两人应该就在底下,待卑职下去一探。”
那嗓门一折一回地在梯井里回响,显得出奇宏亮。
他急于弥补守卫疏忽的过失,更想证明自己的猜想,所以表现得踊跃。
而当他刚要抬脚下楼时,灵玄机却抬手拦下,不发一语地越身而过,守卫长便只得率人跟在后面,打了几个手势,命手下们持刀戒备。
警惕的脚步一阶阶踩下,灯笼渐渐照全了整个梯井,清楚地见到底下空空荡荡,看似无人。
守卫长和书吏头儿在后不禁纳闷对看,而路过第五扇门时,灵玄机忽一定身停住,又退了一步回来,侧目看着门上的阵列,微微睨眼一愣。
有处爻方被人动过,居然还按对了。
他不露声色地扭过头,继续走下几折楼梯,眼看即将到底。
梯井里的八面墙在灯笼下无一处遗漏,唯有灵玄机脚踩的楼梯下方、约尺寸大的死角尚未照明,他却又停了下来,不紧不慢地环顾一圈。
“噌——”
忽听一声极轻极脆、几不能察的细响,灵玄机耳根一绷,满腹怀疑陡然确凿,便将灯笼伸出栏杆,随意往下照了照:“下面没人啊,怎么会有外面的贼跑到这里来?”
他不出声,旁人就不敢开口,后面的守卫长似乎也听到了那一声响动,犹疑地问道:“方才好像有什么声儿,都卫可听见了?”
灵玄机把眼色一抬,将腰带上的金扣子晃得“噌噌”直响:“你说这?一步三响的东西,别疑神疑鬼,明明什么都没有,也不把事儿弄清楚就大晚上的叫我过来,你可得庆幸洪都卫不在,这事儿要放在他身上,你们都一顿板子没跑的。”
他迎头就是一顿叨叨,一面说一面拢小鸡似的把人往楼上赶,那守卫长只好夹着肩膀往后退。
而书吏头儿仍有疑虑,从他身后冒出一个脑地:“可是都卫,当时在场的都听得清楚,之后也都议论过,那的确是暗门机括的动静,大伙儿整天就在这阁里,那暗室也是逢旬满月就要进去的,听得不少,应当不会认错。”
灵玄机立刻把脸拉下来:“既然没有听错,那便当是机括老了、坏了,这也有三五载没整了吧,尽快找工匠来查检。”
书吏头儿:“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灵玄机竖眉一瞪,两条鲶须飞了起来,“你们七八双眼睛也都看见了,梯井就这么大,两个活人能藏哪儿?难道你还想说,这两个贼进了八门秘库里头不成?问这世上有几人能开这些门的?除了你我,就是已经变鬼投胎去了的钟都卫,你是指本都卫将他们藏进去的吗?要不就是你?还是你在怀疑总使不成?”
书吏头儿立刻瘪了声,被训得也以为是自己的不是,便低头认错:“卑职不敢,应该是机括的问题,天一亮就找人来修。”
灵玄机这才放过他,不再作声。
那守卫长又问:“都卫,那两个贼……”
灵玄机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脸:“你们不都说了,是从气窗跑走的么,还翻西墙出了武德司,逻卒也去追了,那接着就不关我们的事儿了,顶多京衙来问,你们也如此说便是,还有那些破脚印,趁早清干净了,天亮之后,我不想看见一粒灰。”
众人应了声,败兵一般垂头往上走,鱼贯回到暗室玄关。
灵玄机在门边又往回踱了两步,莫名沉叹出一句话:“唉,日月丽天,出入乎东西,旦似汤谷,夕类虞渊……”
随即,玄关的窄门重新合上,深埋在墙里的、榫头机括扣合的声响截断了那句话的回音,八门井内又仍旧回到一份死黑的寂静。
良久,最底层的楼梯下才有人缓缓开口:“他们走了,你起开。”
檀湘子说得冷冷的,神色想必也凛若冰霜。
杨知水确实想起开,但有些窘得,无奈地说:“我……我脚麻了……动不了,要不,你帮我呗?”
她闻言,一巴掌拍上他胸口,把他推了个人仰马翻,扭股糖似的在地上滚了半圈。
浓烈的酸爽爬满小腿,像被万千蚁噬,他龇牙咧嘴地强颜笑笑:“嘶——就这么帮?我还得谢谢你喽?”
檀湘子看也不看,从衣襟里掏出萤月坠照亮四周,转脸走开了。
杨知水吞吞地揉着一双麻腿,扶墙慢慢站起,边问:“诶,那个灵玄机在帮我们,他跟你关系很好么?”
“与你无关。”她翻去一眼,“只管记住这份恩情,往后找机会报答便是。”
杨知水又问:“他怎么知道是你?”
檀湘子稍一作想:“大概是九节鞭擦了一声。”
“这都能听出来?”他见檀湘子不想搭理自己,就一崴一崴地走了几步,长叹道:“还是先想怎么出去吧,我肚子有点饿了。”
他的肚子像是为了回应他的话,而很配合地长长一声“咕——”
檀湘子真是没空跟他扯废话,也没空理他的肚子,来到一扇门前,端详起来:“刚才,灵玄机最后说的那句,我想应该是……”
“他在指引我们出去。”杨知水接上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