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真好。
时近深秋,风清气爽,檀湘子一个饱觉睡到次日晌午。
醒来就望着房梁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肚中空空直响,几声后,才让云墨儿进来伺候洗漱穿衣。
这丫头生得清秀灵巧,女红、点心也做得出挑,最是体己贴心,也曾是个伶牙俐齿的,却因少时染了风寒,高热烧坏了嗓子,再不能出声。
檀湘子早习惯云墨儿陪伴,不乐意换人,更不想她被赶走,就将她继续留在身边。
两人从小与元崇鹤那孤家寡人一同住在离武德不远的宅子里。
等檀湘子及笄之后,也不思嫁人,因耳濡目染,一心要进武德司为官为吏,也正合元崇鹤心意。
而她既为下属,不便与总使再居一处,元崇鹤就为她在邻街置了间舒坦的宅院,虽简单素朴倒也庭廊水榭一应俱全,又添了些炊饭打扫、粗使的丫头和老妈子,马厩马夫、看门小厮也都备上,总共二十多人,渐渐地热闹起来。
平日,檀湘子出门,云墨儿掌家,主仆二人的日子过得像小家小口。
墨儿虽不能言,但与主人一起长大,聪颖好学,识字很多,再挑个认字的丫头来念自己的指示,持家绰绰有余。
况她文章书信也写得颇好,又擅心算,开销用度皆有衡量,待人处事有礼有节,将整个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檀湘子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放心交她,自己潜心官务。
这会儿,云墨儿捧来檀湘子的官服,在她西去办差的那些天里,仔细洗掉了上面不知从哪儿沾的血,又熨得十分服帖,纳好磨沓了线的衣缝,熏香保管,才拿出来将一衣一带悉心为她穿上。
察事都卫服,玄青锦袍,蟒甲护肩,错金腰扣,飒爽逼人,天下只有五人能穿,当是五行阎罗。
而这水阎罗腰间又附一只扁皮囊,内藏一链九节鞭,为能随时使出软兵,她常单手叉腰站着,形貌活脱脱一个清俊武生,又柳眉凤眼,轻施粉黛,乍看是龙,再瞧亦凤,品貌气韵实在独具一格。
檀湘子就着饭菜热汤稍作垫补,没吃几口,起身便要走,留下话:“我今儿晚些回,早锁了门,不必等我。”
云墨儿忙拉她一下胳膊,打手势问道:去哪儿?
“查个案子。”檀湘子回身笑道,“脂粉头油可够么?我带些回来?”
云墨儿浅笑着轻摇一下头,把披风给系上,又送她出门。
檀湘子接着就打发人去检院问验尸的事,回说还得等上一两日,正要备马去别处,秦无风带人找了来。
“上哪儿去?”他问,手里拿了根糖人。
秦无风是檀湘子的副官,察事副卫,水阎罗这一门的二把交椅,常随她身后,也总上家里来找人,每回都带一串黄灿灿的小糖人。
安京有名的胡万糖人,她打小爱吃。
今天是条鲤鱼样子的。
檀湘子看去一眼,又看看他身后两个察事,一个李存善,一个方顺,都是跟去过玉门关的属下,也算同生共死过的。
她习惯地接过糖鱼儿,朗声道谢,往嘴里一含,翻身上马:“青羽楼,正巧你们来,随我一道。”
若是别处,秦无风立马二话不说地跟上去,但他稳重自持,君子清高,有些地方还是很介意的。
“怎么?”檀湘子见他面露难色,在马背上问。
秦无风皱眉道:“青羽楼,烟花柳巷,大白天的去那儿做什么?”
檀湘子昨日从灵玄机那处听说了刁二与青羽楼以及凉王之间的关系,便想去探究探究,检院那边尚未结论,此时一刻也不愿闲着。
“你不知道刁二是为青羽楼卖命?”她眉锋一扬,“定是要查的。”
秦无风:“刁二已加派人手盯着,他交货后就留在家中闭门不出,目前未有动静,若与青羽楼联络,下面自然会报来,何须你亲自前往,再说那青羽楼……你……女子不好去的,我代你走一趟。”
檀湘子笑道:“女子又如何?怎的就不好去了?青羽楼里还不都是女子坐镇?谁说烟花柳巷只有男人能去?叫他出来,我拧了他的嘴。”
她飞语扬鞭,转眼到了街口。
秦无风觉得嘴疼,却也无法,只得与另两人策马跟上。
四人四马,玄衣软甲,察子一出,路人纷纷退避。
然而一伙没长眼的无赖的在前面斗殴,一大帮人追打一个,打得路边摊子砸了个稀碎,鸡飞狗跳满街跑,爷们婆娘骂声叫。
而被追的那人,上蹿下跳身手不俗,看似是别人将他穷追猛赶,其实正钓着无赖们耍,流里流气地挑衅叫嚣,还一溜烟攀上屋檐,端着个盆,朝下面砸果子,跟个撒泼的臭猴子一样。
檀湘子一马当先,远瞅那人眼熟,看清之后,冷笑一声,抽鞭子加速,踏蹄直踩过去,随即又猛地一勒缰,把个千里花驹儿拽得直立嘶鸣,鼻息喷了三丈高,气势汹汹喝退众人。
五花马重重落蹄,狠跺在无赖头子面前。
满地无赖见是武德司杀来,当即气灭七分,剩下三分,只能气急败坏指着被马挡住的臭猴子,破口大嚷:“钟大赖子!欠债不还,祖宗蹦棺!”
“钟大赖子”从花马腚后冒出一个脑袋,扯着脖子喊:“老子没祖宗,是天上掉下来的仙种,你个臭放印子钱的小鬼还敢跟我跳脚?当心折了你的狗命!本钱我早还清了,你不认不说,还讹我十倍利钱,这么缺德,你祖宗才蹦棺呢,棺材板儿都裂了八道大缝,瞎了眼的也不瞧瞧我这位姐姐是哪一路的神仙?我看你是想和你祖宗一起蹦棺去?”
无赖头子闻言,转而望向为首骑马之人,迎着光瞧不太清,又过两眼,才发现是一女子,而武德司只有一个女的。
不是神仙,是阎罗。
他气得牙根直磨,颊上青筋一浪接着一浪,本欲指着那女阎罗叫骂一通才不在人前丢了脸面,可手刚举起,就觉得指头被她用眼神烫了个窟窿,冷汗涔涔地冒,赶紧收回,又重新指向“钟大赖子”:
“好哇!你的帮手来了,你欠钱还有理了?就算逃得过今日,赶明儿你落了单,有种别他娘的瞎蹿,弟兄们带着网子,逮着了,定叫你跪着给爷舔鞋底子!”
“钟大赖子”斜嘴一咧:“嗐,到时候还不知道谁给谁跪着舔鞋底子呢。”
檀湘子本在赶路,偶遇此流里流气的钟姓泼猴,好心帮他脱困,没曾想竟又被众人缠着马腿吵闹起来,五花马的耳朵也转来转去不大开心。
“够了!”
她端坐马上肃声一吼:“再废一句话,就全带回司里,查查你们都为谁放的印子钱、手上各沾了几条人命,主子抄家绝户不说,你们做狗的更没一个跑得干净!”
武德司的讯狱是出了名的令人闻风丧胆,常有罪人听说察事来抓,连面儿还没见着就自己先行了断,总比进去受刑要好过太多。
且听说武德司院子里甚至专挖了条沟来流血水,沟里也从未清澈过。
那些个无赖狠狠吃了个瘪,怒得脸色紫胀,原地变成一片鼓气的蛤蟆,却又不敢当面顶撞,装腔作势啐了一地唾沫星子,扬长走了。
“钟大赖子”见局面稳了,当即从马后面跳出来追喊:“哟!别走呀!跟我去武德司,我带你——呀啊——”
他话未说完,檀湘子一怒甩鞭绕住他脖颈,将人整个向后拉了个倒仰。
“好一个钟大赖子,”她冷笑道,“朝廷少你一口饭不成?天天在外惹事,竟还让人给当街追债,武德司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立刻跟我回去!看总使发落死你!”
土阎罗钟坤,又羞又愧地把眉头皱成一个“八”,讪讪地笑着转过脸来:“好姐姐,饶、饶个命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