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坤此人，安京城里出了名的地头蛇，五毒俱全，无所不沾，整天吊儿郎当在城里游荡，竟也能做了六品察事都卫，不知撞了什么狗屎大运才挤进五行阎罗之列。
“你别看我这样……”他两手一拧，把螃蟹掰成两半，蘸醋撕扯一口，边嚼边说，“大半座安京城里，兹要是我招呼一声，三教九流闻风而来，尽心助我一臂之力，不然咱们那么多音信秘闻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没了我，整座天网阁都得喝西北风去。”
话虽如此，但朝廷官员终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行事混乱不堪，察事们都看不过眼，只有天网阁中一帮押司笔吏听他差遣。
而这家伙居然还是个有荫补的，只可惜爹娘早死，祖母溺爱缺乏管教，浪心不定仍未成家，出手挥霍，家里账上的窟窿漏得像张渔网，竟要靠借印子钱来拆东墙补西墙，俸禄也是到手没。
如今混得这副模样，他倒觉自在神气，依旧我行我素。
连李存善这类二等察事都对他露出轻蔑之色，抱臂冷笑：“那怎么还会被人满街追债？”
钟坤举蟹到口边一愣，皱眉用蟹钳指指他：“啧，不是还有另一小半的嘛，且这地界也出了我的盘儿，要放在城南城东，他们敢这样横着走？我就把他像这螃蟹一样给……”
他“啪啪”撇断两排蟹腿，往桌上一丢，好似解了一股大气，又卸下黑金扳指哈气擦了又擦，俨然一副地痞德性。
见他这般，秦无风不住摇头，自认强他百倍，可到现在也只是个副卫。
灵玄机曾对此有过解答：“无风，你确是出类拔萃之才，可文韬武略如你者，朝中、军中不胜枚举，而能在安京城中一呼百应、且通晓江湖消息往来、人脉流动的，除了钟坤，城中三百万人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你，能取而代之么？”
秦无风不能，无话可说。
可眼前钟坤实在惹人厌得很，三十好几的人，总也长不大似的，还一口一个“姐姐”地喊着二十不到的檀湘子，没皮没脸，轻浮地蹭吃蹭喝。
方才在路上，檀湘子并未像所说的那样要把钟坤抓回武德司，而是将他拎到就近的酒楼，还包下二层打发掉所有客人。
钟坤便猜她八成有事相问，开口就宰了她十斤螃蟹。
“吃这么多蟹，”檀湘子慢抿一口茶，“仔细你的肠子。”
钟坤大言不惭地拍拍肚子：“铁打的酒囊，铜铸的饭袋，死不了。”
接着又要来拿檀湘子盘里的皂儿膏。
她伸手出筷，“啪”地打在钟坤手背，用筷子指向窗外。冷声道：“不是白请你吃的，把那边花楼的事同我说说。”
钟坤循着她的筷尖儿扭头去看，视线越过一重重错落的房脊屋顶，一下便将目光定在六条街外拔地而起的高阁之上。
“青羽楼？”他问道。
檀湘子：“知道多少说多少，大的小的，里里外外，所有的事，我都要清楚。”
“知道那青羽楼是个什么地儿么？”钟坤满脸佻薄地低笑起来，“你一女的，问那儿做什么？是嫌当差赚的少，想改行吗？”
秦无风闻听，怒而拍案：“你再说一遍！”
钟坤最不惮人发狠，别人愈怒，他愈不当回事，仍笑着。
而檀湘子倒无所反应，面无表情，折巾擦擦嘴角，不紧不慢地说：“小二，这桌算他的，他若付不起，就捆了送去武德司，问武德使结账。”
酒楼小二朗声一应，抹布一搭肩地跑来，双手捧个大木盘，喜庆地报了个数，殷勤等着钟坤给钱。
钟坤被李存善和方顺一左一右摁着，动弹不得，逃跑不能，忙央笑道：“说笑说笑，总使是什么样的人物，鸡毛蒜皮的小事何必惊动他老人家？凡是檀都卫想知道的，钟某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檀湘子摆了一会儿冷脸，稍一偏头，小二便退下了，李方二人也撤了手。
钟坤清清嗓子：“这青羽楼乃是京城第一风月地，说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建了十多年，歌舞酒姬各个天颜绝色，天下男子向往之至，京城八大行首，它一家独占三人，尤其是那——”
“说说刁二和岚夫人。”檀湘子直接打断道。
钟坤顿了片刻，笑了笑：“既然能知道岚夫人，你啊，就已算入事很深，从灵玄机那儿听来的吧？”
檀湘子不置可否。
“那嗜洁呆子知道什么？只不过字面上的生硬事儿罢了。”钟坤不以为然，“我就先说这刁二，刁家老二，家中几代都是贩夫走卒，虽然父母已逝，大哥早夭，但自留有一路江湖人脉和手段。
“到了刁二，就开始走西线出关，精于西域风土人事，想要贩卖番奴的话，非他领队不能成事，因此深受青羽楼器重，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见到岚夫人的人。”
“至于那不被人知的岚夫人，”钟坤掐指一算，“怕是得有三十奔四，徐娘半老却风韵犹盛，内情据说是凉王在外面养的，老早被看上时才只桃李年岁。
“像她那样的出身，命好不过如此吧，偶得贵人青睐，一夜飞上枝头，虽未得个一儿半女，但受宠至今也算福分盈天。而那凉王何许人？四大辅臣之首，先帝亲叔，今上亲祖叔，那青羽楼的砖瓦可不就跟皇城的一般厚？”
他说的这些民间流言，是天网阁中不曾记载过的，看似极不着边，但出自他口却有九成可信。
秦无风与李方二人对视一圈，觉得他最后那句另有暗指。
钟坤说在兴头，一时失言，立时转了话，摆摆手：“嗐，要么说老爷子可真有干劲儿，简直就是吾辈之楷模，不知我六十岁后能不能也像他一般硬朗……”
檀湘子没理会，自有思量之处，问道：“你刚说过，城东城南是你地界，盛隆街以南便是城南，那青羽楼可在其中？”
钟坤当场拍桌大笑：“巧了，青羽楼正在隆盛街南边，里头鸨儿小厮莫有不认得我的。”
“好。”檀湘子起身撂下钱，“去会会这位岚夫人。”
“啊？且慢！”钟坤忙喊住。
她和秦无风已走出三丈远，同时回头：“为何？”
钟坤好笑道：“岚夫人什么角儿？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今日就在那楼里镇着，凭咱几个，能见着么？就算是总使亲自来了，没准还得一传二报三在堂下等着，最后也见不上面儿，得隔着二重帘子屏风说话，你还想会会？就这么直闯过去，也太狂了些。”
也罢。
檀湘子是只停不下来的忙雀儿，手头案子未结，她一刻也不愿得闲：“那就去坐坐。”
“等一下！”钟坤鬼喊鬼叫的。
檀秦二人面露不豫，双双逼过来喝问：“又怎么了？那地方开门迎客，难道有生意也不做？”
钟坤无奈又好笑，看着他们的玄青官服，摇摇头：“穿着皮呢，不方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