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折腾,夜幕将至。
天边紫云渐稀,残霞半抹,安京城里华灯初上,夜市开启,大路依旧人声鼎沸。
檀湘子四人换上便服,被钟坤领着,低调来至青羽楼。
楼前车马云集,宾客络绎,门边四小厮逐个拦问,拒却了不少打听的人。
新客须有熟客同行,或是出示受邀的名帖才能进去,许多人远道慕名而来,却无人引荐入内,只得悻悻而归。
众人离门尚有十几步远,有个小厮就一眼认出钟坤,恭身迎过来,端端行了一礼:“钟爷,今日好兴致,雅座已备上了。”
钟坤满意地给了吊钱,拇指撇撇身后:“这四人随我,我照旧。”
“听钟爷的。”小厮眯眼笑着应声,一一行礼作请。
方顺见他如此排场,心里发酸,在后小声讽道:“人家只是过来说了句话,他就把钱当土撒,都被追债的满街赶了,还充什么大方?”
钟坤听得一字不落,也不与他正脸计较,兀自抻着懒腰往前走,打了个哈欠道:“哎呀,区区一吊钱,太值那一声‘爷’,也不枉终日为爷留的坐席,不然你们今儿连个门槛子都瞧不见。”
秦无风侧头瞪了方顺一眼,一行人闷闷地随那小厮走进青羽楼。
檀湘子默而不语,暗自打量周遭的人和事,旁人几句闲话的工夫,她便已将青羽楼正门前街道和围墙的形貌布局揽进心里。
接着发现这院门中内有乾坤,而非从外面看起来的一座独楼。
院墙围合青丘,丘下有清渠环绕,渠水通一泊玲珑湖面,湖上有歌女泛舟、乐人奏乐,岸边客人铺席赏乐,喝歌对词,把酒相欢。
初攀的月色在湖面上撒下一把碎银,粼粼闪动,与人间灯火相映成趣,晚风轻拂,桂香清幽,酒意醉人,顿觉娱趣清新,风雅无限。
该带墨儿来看看。檀湘子想。
本以为此处是寻常欢愉之地,今日一见其实不然,客人皆为风度翩翩的文人雅客,大多追于心意,重在怡情,境界自然高出许多。
而秦无风依旧像是被人捅着脊梁给戳进来的,束手束脚好不自在,每有莺莺燕燕从旁走过,就赶忙垂头,硬着头皮跟在檀湘子后边,假装自己是条尾巴。
那钟坤一迈进门槛,就像被放入水的久渴活鱼,面泛红光,被灯烛映得生龙活虎,似乎所有人都认得他,“钟爷”之声不绝于耳。
在院里兜了半圈才进楼,楼内中庭歌台上,已有妖娆美姬舞了半支。
小厮将他们交给一个样貌年轻的鸨儿,钟坤与她说笑几番,千叮万嘱要她好生伺候四个朋友,自己就忙忙地走掉了,说是去楼上找什么千儿姑娘。
楼里人多,菜来酒往,欢声喧闹,檀湘子眼睁睁瞧他三步两蹿上了楼,却跟不上去,只得先随鸨儿走,坐进一间能瞧见歌台的半敞开间。
房里四人四案,刚坐下,酒菜就上齐了,姑娘也到位了,执了壶与客斟酒。
檀湘子两眼聚神于一盘羊肉,脑内翻腾不跌地理着思绪:
刁二与那假瞎子有关已是确凿的事实,尽管刁二言之凿凿称他绝非细作,但他所言能信几分?一介贩夫,听差办事的能有多大主意?只是听命于人罢了。
那瞎子或与青羽楼、与凉王脱不开干系。
她隐隐生出个不确定的想法,好似轻纱笼着的一团雾,虽看不清,但能察觉背后有异样,也不知能与谁说去。
武德使对凉王敬重有加,若说凉王与细作牵连,他第一个不信,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养女、亦是属下萌生这种念头。
想那凉王忠勤一生,先后辅佐三代君主,一人之下无人能及,年近黄昏,又何须添生事端而致晚节不保?
檀湘子沉住气,未免操之过急,还是得从刁二身上细细着手。
此时,两个酒姬左拥右扑地过来撩拨秦无风,简直要把人腻在脂粉堆里。
纵然外面吟风弄月、格调高雅,但毕竟是秦楼楚馆,难免举止狎昵,秦无风又是个品貌端刚的,“不幸”沦为姑娘们眼中的优等男客。
他被香帕子撩了两下,立觉自己受到侮辱,气得脸色铁黑,坐了没半盏茶时便借故离席,到院子里吹风凉快去了。
李存善和方顺可没那君子自矜,虽想留下,但被秦无风厉眼使了个色,也不敢久坐,随他一道出去,独留檀湘子一个。
她也就自然成了姑娘们“围攻”的对象,被打断了思绪。
这些姑娘们都是风月老手,一眼瞧出她的真身。
“女公子是哪家闺秀?从没见过呢。”
“生得如此标致模样儿,倒比咱家行首还要俏的,我看明年上元灯会,非是要选出来个九大行首不可呢。”
“……”
檀湘子:那我可真得借你吉言。
有个娘们说着说着就上手,鲜红的指甲在她脸上轻划一下:“哟,瞧瞧这肉皮儿,细滑水嫩的,可真叫人艳羡。”
檀湘子暗打了个激灵,默默拿开那爪子,脸上却淡然笑道:“听说这两日,刁二爷从西域带回一车番奴,其中两个进了青羽楼,想必是天人绝色,叫来我见见。”
几个姑娘不掩讶异,对看一番,说道:“女公子可真真是行中的人儿,这事儿可还没揭盖呢,的确是来了两个番女不错,但听说尚在调教,我们也未曾亲眼见过。”
“哦。”
檀湘子有些失望,又随意问了些话,有关刁二的,也有关于青羽阁东家的,可她们只是二流酒姬,除了上面几个管事的鸨儿,其实说不出太多来。
但有一人除外,她当年被亲爹卖来青羽楼抵债,当时正是刁二接手,眼下回想着说道:“大约十五年前吧,我还小呢,那畜生爹将我绑给刁二爷的时候,我只记得城里头吵吵闹闹全是兵,好像正搜什么人。
“而刁二爷那晚本不愿开门,派人来打发我俩走,可畜生急着要钱,疯了一样拍门,里面才终于收了我。他们好像很忙,也没工夫管我,被关了两天,接着就到了这里。后来与人闲聊才知,那会儿子,原是官兵们在抓个了不得的江洋大盗,闹得好一通沸沸扬扬,人送绰号……好像是三个字……”
她托腮寻思了半天,才憋出来半句话:“……叫个什么影的。”
檀湘子跟着一想,恍然记起:“你是说风无影?”
“对对对,”那姑娘笑着连连拍手,“正是风无影,女公子好记性。”
十五年前,檀湘子还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娃娃,而风无影是个江湖上流传已久的传说,她在武德司长大,也听过一些。
听说此人行如其名,来去无踪,出没无影,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大官豪贵人家的至珍至宝,而他又不只是盗物,许多行径更像是在挑衅官府,从未落网。
后来竟闯入皇宫作乱,险中脱身,三千禁军连夜出动,铺天盖地地搜捕,哨卡遍布京畿二百里,只为抓他一人,张罗了几个月,最后也不了了之。
自那以后,朝廷下死令严打江湖游侠、山贼匪盗,凡有敢效仿冒头的全部就地斩杀。
那风无影似乎是闻着了风声,逐渐销声匿迹,江湖上这些年也再没了他的传闻。
又过片刻,有伙计进来添酒,听她们在说风无影,插了一嘴道:“前儿我去茶楼,还听见人讲呢,说那风无影啊,虽是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却为百姓所津津乐道,乃是因为他劫不义之富、惩法外之徒、除官庇之恶,他本人还有‘三不盗’的法则哩。”
这倒是檀湘子在武德司未曾听说的,风无影在朝廷眼里是个嗤之以鼻的坏胚,哪曾想竟颇受民间追捧。
伙计话未了,声已落,添完了酒,磨磨蹭蹭地擦着案,将走不走的样子。
檀湘子懂他意思,心里骂他是只贪财的刁猴。
接着甩手朝他丢去半吊钱:“说来听听,有哪三不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