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安京，武德司。
堂中男子名唤元崇鹤，当今帝师、武德总使，统领武德司九百余人直隶大肃皇帝。
元崇鹤在二十年前为救先帝而左臂尽断，就此备受器重，一跃成为先帝心腹。
是先帝薨逝前当面重托的四大顾命大臣之一，与二王一相共同辅佐年仅十四岁的新君，授皇帝课业，与之同进同出，朝中声望一时无两。
此时，他默然看着尸案上青僵的少年尸首，二指抚过他肋下的狼首刺青，平淡地问道：“怎么死的？”
檀湘子上前一步，在他身后垂首回：“边城仵作未能验明死因，只道是气尽力衰而亡，但属下心中存疑，故才将尸首运回，还请司内检院的检官再行勘验。”
元崇鹤看向旁边一人：“玄机，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木阎罗灵玄机，与檀湘子同为武德司察事都卫，五行阎罗之一，是擅于出谋划策的一号人物。
此人脑力极强，将武德司天网阁中载有天下闻录的六万余册卷宗、机密案牍悉数记于脑中，以供同僚、尤其是武德使随需随用，根本就是一座长了腿的活秘库。
他年纪不太大，人却很显老，嘴边挂两条鲶鱼长须，总穿雪白色宽袖长袍，风吹袖鼓，飘飘然如仙人，是五行阎罗中唯一不持兵器的。
灵玄机智计过人，极好洁净，厌恶一切污秽之物，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今早听说要被叫来看一具死了快二十天的尸体，磨磨蹭蹭好长时间，特地换了身旧衣服前来，打算完事后直接扔掉。
他捂着帕子，远远围尸体边绕了一周，虚目瞧了狼首刺青，点头说道：“正如檀都卫所言，这细作既已醒来还能饮水，说明人无大碍，却又骤然身亡，实在可疑，但看尸身，似乎并无中毒迹象，还是先叫检官带下去查验，或能有所发现。”
元崇鹤一挥手，立有两人抬着担子把尸体运走，接着又有人来炷香去味，萦绕在堂中令人大感作呕的尸臭才逐渐被盖了下去，灵玄机也终于能喘口气。
旁人虽觉他麻烦又矫情，但许多事情多赖他过人的头脑，便也能对他的嗜洁十分包容，渐渐习以为常。
“湘子，”元崇鹤看去一眼，“再把方才你同我所说的、在玉门关外发生的事情，讲一遍给玄机听，他刚来。”
檀湘子便将半月前是如何与番奴车队随行、如何在关外遭遇变数、又是如何处置收尾，连同装瞎的瞎子和刁二的事也一并与灵玄机说了，无一遗漏。
灵玄机捻须听着，核桃般的肿眼眯成一条缝：“那刁二等人现在何处？”
“正在安京交货，他亲自押运一车番奴进京，我们一路监送，回京后加派人手时刻盯着，这期间他见了谁，上了谁家去送货，一一都心中有数，一旦有所异动，我必能知晓，而他此前明知我们身份，却险些要大打出手，这般张狂，到底以谁为靠？”
她看的是灵玄机，灵玄机转目望向元崇鹤，见元总使点头授意，玄机便说：“那奴贩刁二本名刁仲奇，东家是青羽楼的主人，寻常官吏、包括他的伙计也仅仅知道这些。而据天网阁所搜录，青羽楼属于一岚姓女子，近身仆婢都叫她作‘岚夫人’，真名就连武德司也未能知晓，只知她早先曾是舞姬，被凉王看中买走，不久，青羽楼横空出世，成了名闻天下的声色舞乐之所，故其幕后之人当是凉王。”
“凉王？”檀湘子复念了一遍，心里又想：难怪刁二鼻孔那么大，原来是在用鼻孔瞧人。
灵玄机又道：“青羽楼表面上是歌舞酒楼，实则暗地做人牙子的勾当，搜罗各地品相绝伦的少年少女，稍加舞乐训练，将他们卖入权贵深宅以谋暴利，近几年跑得远了，去西域寻些新鲜货色，明着是为赚钱，可凉王真缺那几个钱么？我看更多是为了笼络人心，才——”
“玄机。”元崇鹤沉声打断，面露不满。
智高者，难免自耀，他意识到自己失言，讪讪地闭了嘴。
元崇鹤责备道：“凉王是先帝亲叔，陛下叔公，顾命大臣之首，一心忠君为国，贵极之人，岂有谋私之必要？以喜好为业也无可厚非，你们都是我拔上来的人尖儿，不切实的切忌妄猜，免得殃及自身，误了我的器重和武德司的名声。”
檀湘子和灵玄机肃然领命：“谨遵总使教诲。”
元崇鹤又道：“檀湘子此次无功而返，还折损四个察事，身为察事都卫，实在难以服众，但毕竟带回一具尸体，你且休整几日，等检官验尸，过后再听我安排，去歇着吧，玄机留下。”
世事无常，就算阎罗也难免失手，武德使很少罚人，且很会叫人无地自容而更生愧疚，愈发感激他的宽容，下次便更加卖命。
檀湘子是元崇鹤捡回来的孤女，从小在武德司官署中长大。
满朝敬畏的武德使对她来说如师如父，自然是亲近于旁人的，元崇鹤寄予她关爱和厚望，她也努力想证明自己不是靠这层关系才做成了察事都卫。
西域任务失手，元崇鹤虽未责罚，但语气严厉，檀湘子自觉寄颜无所，难堪难耐，好不容易捱到最后一句，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想赶紧跑回房里躺着，她已经很久没睡个好觉了。
檀灵二人同时应声，待檀湘子离去后，元崇鹤屏退亲随，与灵玄机入座续谈：“她刚才说的那个装瞎之人，你可有所猜测？”
灵玄机回想道：“依湘子所言，那人的轻功悄然无声，竟连她和秦无风都无处寻踪，而西域武功向来重力重器，不讲身法，能将轻功练至如此境界，应是出自中原。我百思难猜其人，至于为何装瞎，更加不解，许是为了令人放松心防而混入中原，不过，若他真有那样如鬼似魅的轻功，倒叫我想起一位同样身轻如燕、步法缥缈之人，可他……”
“十五年前销声匿迹了。”元崇鹤接上他的话，眼神略显落寞，“生死未知。”
灵玄机忽然有些兴起：“难道真的是他？我曾听闻他常年往返于西域中原两地，如今是又回来了么？”
元崇鹤摇摇头：“那为何要过十五年？又为何是现在回来？”
灵玄机也没了声，捻须沉思着。
“玄机啊，”元崇鹤有些突然地感慨起来，“当年，我看到湘子的第一眼，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灵玄机微微颔首，等他继续说下去。
“当年看着她的眼睛，”元崇鹤接着说道，“我想，真是个慧根过人的孩子，天生不惧刀剑，死了可惜，我便想把她养大，教她功夫，育她成人，养了这么些年，我早视她如亲女，她呢，亦不负我厚望，颇显能耐，出息了，成了好生威风的水阎罗，着实大出我所望，不过这一次，对她却是太难了些，没能成事，我不怪她。”
灵玄机笑道：“就当作历练吧，她心性明敏，会受益的。”
元崇鹤：“可怜她把武德司当家，近年来，我见她容貌……竟越发像似一人，但愿是我想多了，也不知当年那事正确与否，或许是错了极了的，如今真的要走到那一步么？”
他背手长叹，空荡荡的左袖微微一晃，里面没有左臂。
灵玄机看着那片阔袖，沉默片刻，郑重行了一礼：“开弓之箭，无法回头。”
“是啊，”元崇鹤仰目长叹，“无法回头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