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善和几个部下在混乱之中被人群冲散,周围到处都是一把老骨头的重臣,不能硬碰,更不能推搡,束手束脚挪不开身,一转眼就丢了卫宵的身影。
等这一阵混乱过去,他才发现卫宵并不在撤离的人潮中。
往回找,瞧见天阶边的雪地里有一串通往林子深处的脚印,应该是两个人,他二话不说便带人跟了上去。
没走多远,脚印突然变得凌乱,好像经过了激烈的拼斗,还有大量血迹与衣服碎片,从纹样能确定来自东平王的朝服,还有断了线的杂佩,上面沾着血。
李存善心里一沉,立即叫人回去禀报赵之非,自己则带上其余的人手继续往林中探去,同时拔出了刀,沿着混乱的脚印血迹往前搜索。
可又过没多远,所有痕迹忽然全部消失,连同血滴和脚印,凭空蒸发了一般,只余白茫茫的一片大地,投下树干的枯影,吹过一阵萧瑟。
“副卫!这有东西!”
有个眼尖的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发现一道反光,过去一看,竟是一支银镖。
李存善取下一看,心里咯噔一顿:他认得这支镖。
并从树上的痕迹断定是刚刚扎入不久的。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交代。
“叽咕——”
树上有黑雀儿叫了一声。
他疑惑地仰起脸,只见那黑雀翘着尾巴,冲着他的脑门,挤出一条热气腾腾的鸟屎……
……
……
尧山行宫,崇天殿。
殿门紧闭,气氛低沉,赵之非银甲不卸,风尘仆仆的进来:“启禀太后、北静王,卑职已派骁龙卫封锁行宫,挨门搜查,外围还有一万禁军封山寻人,歹人劫走东平王,想必仍在尧山之内,决然无法出山。”
卫宪脸色可怕:“你的人是怎么看的?一个大活人竟还能从眼皮子底下被人给掳走了?”
赵之非面露难色,当时事发突然,他只顾着将卫泽一人护出,祭坛左右的侍卫是他亲自挑选,应当万无一失。
就算知道李存善是卫宵派来监视自己的耳目,那也并不影响骁龙卫日常的职责,他总不会害自己的主子。
况且事后点名,这些人护卫也一个不少,并且互相作证当时都在一起,并无人离场。
但到底是守卫出了岔子,赵之非不加推脱,直接认错:“是卑职失职,定将全力弥补。”
卫宪负责此次大典,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是所有人当中最为急切的一个。
若是卫宵平安回来了,后果轻则被治办事不力治罪,罚俸降禄,重则甚至会被剥除王爵,戴罪下狱。
看现场那血洒一地的样子,卫宵八成是凶多吉少,后果轻不了,搞不好还会被造谣之人说成有意谋害兄弟。
但如果卫宵真的死了,大概朝中不少人都会大松一口气。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人,卫宪到底还是秉公正直的,他一刻不停地把事务交代下去,内里不能乱,对外还要封锁消息。
接着请来太后与几位相关的臣子,聚在此处商讨对策,包括卫宵身边的刘侃。
主子在光天化日之下、防守最为严密之处被人掳走,还很可能受了重伤,他恨不得揪着赵之非兴师问罪。
可如何发怒都于事无补,只能寄希望于骁龙卫和禁军,而李存善也正带人在外搜索。
这次因着大典,有百官和大军随行,卫宵并未带多少自己的亲随,登上祭坛就更不能带人,只由成了骁龙卫副卫的李存善在旁保护。
谁也没想到会有不要命的在冬祭大典上闹事。
刘侃对大臣们猜测道:“下官以为,歹人或许早有图谋,不知怎么混入了大典,趁乱将我家王爷掳走,现在想来,那些鸟估计也是受了什么指示,纷纷跑到祭坛作乱,下官曾闻民间有这样的奇人,可驾驭野兽、驱使禽鸟,比放牧的牧人更为通灵。”
一个老臣捻捻胡子道:“说起此等禽兽乱象,倒叫我想起一事。”
立即有人应声:“可是去年定海侯府门前的牲畜之乱?”
“正是。”
提起这事,不少人都印象深刻,因为去年的那个晚上,他们家中的马匹也都像受到召唤那样被叫了出去,跑到郭文昌家门口去堵路,仆人奔波了整晚才找回,安京城里也沸沸扬扬地传了许多日。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哟,都在这儿呢。”一道少年朗音闯入大殿。
卫泽年少,大人谈事都不带他,他却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兴兴头头跑进来,开口就是:“叔父被人抓走啦?”
仿佛这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众臣闻声一愣,各个面色犯难地朝他行礼。
太后位居其上,见儿子竟这样开心,蹙眉责备了一声:“陛下。”
卫泽依然笑嘻嘻地朝她一拜,兀自问向旁人:“朕听说,是风无影抓走了东平王?老师,是这样的么?”
灵玄机被点了名,便只得从老臣后面走出来,模糊地回道:“东平王只是暂时下落不明,到底是何原因,尚未可知。”
卫泽:“那风无影是怎么一回儿事?”
一时无人回应。
大理寺卿是朝中老人,心想这皇帝说小不小,个头也有成年男子一般高了,有些事情既然碰上,就可以让他参与,一味藏着掖着只会招来他的叛逆,反而不利于日后教导,别说这还是家事,他应当知晓。
大理寺卿出列说道:“启禀陛下、太后、北静王,骁龙卫在现场找到一支银镖,据吴少卿观察,此镖正是风无影当年随身所携之暗器,其人来去无踪,今日之事像极了他的做派,故此才推测,东平王的失踪或与风无影有关。”
“银镖?”卫泽有些兴趣,“拿来朕瞧瞧。”
太后:“陛下,此事大臣们自会商议,你还是——”
“母后,”卫泽打断母亲的话,声色冷了三分,“东平王失踪,性命堪忧,朕身为一国之君,理当过问,同时朕也是他的侄儿,对叔父聊表关心,难道这也不行么?”
太后见儿子像个人似的跟自己谈判,当着一屋臣子,不可再下了他的面子,只能无奈一叹,北静王更是不好多言。
大理寺卿听闻,看了眼太后,又看向北静王,见两人先后点头,这才让吴修远过来,拿出在现场发现的那支镖,呈至卫泽面前。
少年伸手便要去接,吴修远忙把手一缩:“此镖极利,陛下仔细伤了手。”
卫泽老老实实把手一背:“那朕就看看,朕不碰,你接着说。”
吴修远简述了风无影的事迹,接着又讲起去年在青羽楼发生的事情。
“……那风无影当场留下了镖,臣拿去与大理寺卷宗阁内收藏的十六年前同样由风无影留下的镖进行比对,发现那镖外观虽然近似,但质地和用材则较为粗陋,实在比不得十六年前的。而这柄留在祭坛树林里的镖,臣可以确定,是支真镖。”
卫泽听得入迷,就差搬把椅子来撑着脑袋了:“这么说,还有两个风无影?”
吴修远点点头:“应当是有人效仿。”
“嗯……”卫泽想了想,一时兴起,“朕想去林子里看看,看他是怎么样无踪无影的。”
此话一出,殿中一片劝阻,“使不得”、“陛下慎重”、“现场混乱”、“恐有贼人埋伏”云云。
这帮人总觉得小皇帝是个什么脆弱的琉璃,所有东西都显得那么少儿不宜。
卫泽满脸的郁郁。
而卫宪则摆出一派叔父兼辅政大臣的气势,打算出来主持局面,可口中刚出一个字:“陛——”
“陛下。”灵玄机抢在了他的前头,并用帝师的强硬语气对卫泽道,“此事已由北静王安排妥当,陛下大可放心。然而掳王的歹人还未落网,很可能就在行宫附近,近日还请陛下勿要离开行宫,内外也已加派人手护卫,山下还有一万禁军,相信必能尽快擒获歹人、将东平王寻回。”
灵玄机的话似乎比谁都要管用,他这一言,卫泽听了若有所思,收敛了好奇心,竟安分下来,突然变成了懂事的孩子:“既然如此,那就有劳诸位了。”
卫泽走后,众臣退下,卫宪和太后未免招嫌,也没多说几句。
灵玄机回到住处,关上门,踱步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提笔在巴掌大的信纸上写下字,接着把信纸搓成一个小球,以蜡密封,搓蜡成丸。
他带了两个鸟笼来尧山,里面关着漆黑的渡鸦,他让其中一只吃下蜡丸,捧着,往窗外一托。
渡鸦振翅,转眼成了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
……
安京城郊。
渡鸦飞进一座建在山上的古朴小院,院里挂着咸鱼咸肉,垒着晒草药的簸箕,俨然一户普通农家,还有菜园和花圃,只不过在冬天都败谢了。
它粗厉地叫了两声,扑棱着落到窗子上。
窗口撑起了一条黢黑的缝,无声无息地飘出一些烧炭的暖气。
渡鸦往里跳了跳,重重啄了两下窗框,似乎有些不耐烦。
突然,从中伸出一只大手,一把抓住渡鸦,五指一收,只听这手中挤出一声凄鸣,渡鸦顿若无骨地瘫软下去,幽幽飘落几根黑羽。
鸟腹被剖开,屋中之人取出蜡丸掰碎,看完里面的信,放进炭盆烧了。
而窗外的枯树上,轻轻巧巧地飞来一只金枕黑雀,静静地歪头瞧着窗口,默不作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