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西北有座宽阔的瀑布,夏季水流极大,潭底飞珠溅玉,气势奇威磅礴。
到了冬季天寒,瀑布在一夜之间凝结成冰,层层叠叠的冰凌从上游铺推而下,如挂落着万千的玉带珠帘,格外的奇诡壮阔。
而这瀑布之后藏有一处不易察觉的帘洞,夏季非入水而不能发现,现在潭水结冰后,便可从冰潭上走入。
杨知水矮身让过一串锋利的冰凌,玩心顿生,双手并用,掰下一根举到眼前挥了挥:“嚯,这地方真绝了,你怎么找到的?”
檀湘子押着卫宵往里走:“往年随君进山祭祀,闲来无聊,就在山中探索,无意发现的,而且此处地势险峻,禁军部署也最为薄弱,他们要很长时间才会找到这里。”
卫宵双手被缚,却并未受重伤,只是脸上被九节鞭劈出一道血口子,天冷,血很快就止住。
想要杀死没有手下的卫宵,檀湘子一招就够了,但还是留他一条狗命以待后用,所以提前备了猪血,洒得满地都是。
卫宵想起方才她的所作所为,冷冷一笑:“遍地洒血伪造现场,让人以为本王重伤以至身亡?呵呵,是何用意?”
檀湘子:“你无需知道。”
卫宵有意激怒:“留着我的命,难道你不想为那姓云的丫头报仇了?莫非对本王留了情不成?”
他不说这话,檀湘子本还不想过分折磨他,现在自己讨打,她就干脆遂了意,把他重重往前一踹。
洞里昏暗,地石参差,浸着水的地方全都结了冰,卫宵一个踉跄滑倒,以脸着地,撞到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磕了满嘴的血。
他愤愤地转过脸,张开血口:“等禁军搜来,看你们能猖狂到几时!”
“啧,好吵。”杨知水一手扛着大冰凌,一手掏着耳朵走过来,“跟他啰嗦什么?”
卫宵逼死云墨儿,手下杀了方顺,檀湘子早想亲手剐了他,只不过留着半条命,一旦正面遇上禁军,就挟他为质以便离开尧山,这会儿就偏不能叫他活得舒坦。
她朝旁掷出一句话:“扒了他的衣服。”
杨知水:???我扒?
檀湘子:“冻一冻,他就闭嘴了。”
“……大胆!”卫宵脸色大变,对天寒地冻由衷地生出畏惧,哇哇狂骂了起来。
洞里回音阵阵,杨知水听得耳朵发麻,他搓了搓手,卸下沉重的骁龙甲,“来吧王爷,好好冻一冻。”
说着朝卫宵伸走去,准备对他冻手冻脚。
卫宵惊惶地往后挪,被反绑着手,全然不顾形象地在地上蹭着往前爬,像条蠕动的华丽大虫。
檀湘子鄙夷地乜着他现在的样子:没了前呼后拥的的奴才,王爷落难,比常人还要不堪。
嗖——
霎时一箭射来,杨知水身体的反应快过思考,一个打挺闪开,与镞头擦面而过,那支箭出奇得快,只一眨眼,就锵地扎进了冰潭,冰面紧接着咔嚓嚓朝四周放射裂开,三人同时朝下一陷。
檀湘子当即将抓住杨知水,把他拉上旁边的石地,两人相扶着稳稳站定。
而卫宵整个人匍匐在冰面上,两条腿扑腾着打滑,身下的冰面一裂,彻底不敢动了。
飞箭来自洞口方向,此时缀满冰凌的洞口下站着一个人影,身披厚重的肩裘,手持轻弩,飞快地又搭上一支箭,朝洞里瞄准。
卫宵一看那身形便知其人,大笑:“秦无风!来的正好!快把这两个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而檀湘子一听那名,不禁蹙眉,手中攥紧了九节鞭。
只见秦无风平端轻弩,小心翼翼地探步进来,避开冰潭,看清洞内景象,目光落到檀湘子身上,忽然有些躲闪,瞳孔轻轻一偏,又看到旁边护着她的杨知水。
他一眼认出这是去年那个在玉门关外装成瞎子的番人。
当初的种种预感果然没错,檀湘子的确有事瞒着自己,她背着所有人和这个番子牵连上了。
如今两人一副天造地设的模样,秦无风看在眼里,神情顿时冷了下来,将弩对准杨知水,又干涩地冲卫宵道:“属下救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他已经被训成了一条没有感情的忠犬。
正如卫宵当年所言,“他杀死了三只白虎,就是杀死了过去的自己”,是个全新的人了。
这一年替王府办了不少见不得光的龌龊事,杀了许多人,他没什么怨言,因为没有留恋,没有向往,也就无所顾忌。
可能自己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吧,嗜武,嗜杀,却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虚伪模样,只因他想讨好一个人。
而当初那个青梅竹马,现在想来,已成为他无望人生中一个永远回不去的梦。
他都打算忘记了,为何又在此刻相见?
“还愣着干什么?”卫宵大吼。
秦无风回过神来,见主子还趴在冰与水混合的潭面,死活上不了岸,就要走边路去捞他。
“别管我!”卫宵喝住他,“先杀了他们!”
他身下的冰面蹭蹭开裂,两腿也陷进水里。自己都快沉了,还想着弄死别人,天生的坏胚不过如此。
落得这般境地,卫宵倒还有本事得很,竭力往前一挣,用下巴勾住了就近的石岸,勉强稳住身体,半死不活地喊话:“快啊!用你的弩,杀了他们!”
秦无风不再停留原地,架着轻弩朝二人逼近。
双方隔着冰潭僵持,之间是簌簌欲裂的冰面。
弩箭再快,也不能同时应付那两人的身手,秦无风往旁移了两步,想要变换角度来个一箭双雕。
杨知水警惕地防备,手里落下一支银镖,他老早就想试试,看是弩箭快,快还是自己的镖更快。
“你负责卫宵。”而檀湘子在身后说道,视线笔直地从他肩头跃了出去,“那边的,我来。”
杨知水从不质疑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的每一次决策都是正确的,也相信以她的身手一定能够保全自己。
“那你小心。”他只说了这句,扭头走去控制卫宵。
秦无风的箭头追着他射出,檀湘子猛地出鞭,打飞一箭,随即腾身而起,在破碎的冰面上几个起跳,转眼杀到了秦无风面前。
他只得丢下轻弩和箭袋,抽刀以对,将将挡下九节鞭久违又猛烈的一击。
“让开!”秦无风音色低沉,连退两步才定住身,“别逼我动手。”
檀湘子趁势而上:“他要你杀我,你不敢么?”
秦无风目眦猩红:“我再说一次,让开。”
檀湘子不多说废话,抬手出招,与秦无风的刀相拼起来。
短短几个来回,弄出了好大的动静,冰凌呯呯哐哐地往下砸,迫使秦无风转身撤出冰洞,踩着尚未破裂的潭面回到岸边。
檀湘子紧随其后,刚一出洞,冰瀑几乎贴着她的斗篷后摆轰然垮塌,不知几万吨巨冰崩落而下,隆隆好一通巨响砸穿冰潭,整个潭面完全裂开。周遭树上、坡上的积雪也随之纷落,一时间漫天冰雪,被阳光照着,宛如白色的幻世。
檀湘子以生死之速逃了出去,可杨知水和卫宵还被困在里面。
那水帘洞里皆为石壁,他们应该无虞,只是被堆积如山的碎冰困住了。
这地崩山摧般的声响在雪林中显得尤为清晰,想必很快会将禁军引来。
檀湘子未及多加顾虑,眼下的情形就已让她自顾不暇。
秦无风使刀的样子像完全变了个人,武力大有进益,刀尖挑破了她的斗篷不说,而且招招皆下狠手,不知攒着哪门子邪火,看来是真的要把檀湘子给杀了。
她原本还想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留些余地,但自己若再不使出全力,恐怕连存活都难。
二人双双爆发,鞭链与刀刃交锋的火光起起落落,虽说势均力敌,但看应敌的身法,还是檀湘子运斤成风、更胜一招。
她愈打愈恨,恨在秦无风的背叛,为求一席之地,不惜出卖同僚,给自己下了那样险恶的春/药。
在来尧山之前,她从姑苏回到安京,先去了快活街落脚,从那里听说了东平王为巩固势力任用亲信,以莫须有的罪责裁撤了多地要员,留下来的凡有异心者,就派出手下去各地暗杀,伪装成意外,为除后患,动辄灭门,其中就不乏秦无风的“杰作”。
这早已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秦无风了,是个该死的东西。
她浑然使出十分气力,一鞭一鞭朝这个叛徒身上抽去。
鞭风凌厉,毫不留情,秦无风连中数下,脸上身上都被金色的镖头砸开了花,在皑皑白雪中落下点点滴滴的血红。
接招频频吃力,他逐渐转攻为守,显露出败势。
檀湘子一记挥鞭击中他右腕,再趁势以阴力甩鞭绕住了他的刀,绞刃一挑,便当场让刀脱手飞了出去,掉在远处的雪地里。
九节鞭一把卷住他的脖子,秦无风被往前一扯,扑通跪了下来。
檀湘子只消轻轻一用力就能划开他的脖子,但她换了一只手,当头抽了他一个巴掌。
秦无风闷声一哼,面无表情地认了,低着头,不吱声,也没有要还手的意思。
做她的手下败将,他无话可说。
而如果能死在她的手里,他甚至于是望眼欲穿的。
檀湘子想把这人狠狠地骂上一顿,再打个鼻青脸肿,可无论怎么做都未必解气,也不能解决问题。
正自无言,身后冰洞突然爆发出炸裂的巨响,还有火花往外乱窜,成堆的碎冰被炸出一个半人高的窟窿。杨知水猫身一跃,从那窟窿眼里撞了出来,飞身跳上一块浮冰,晃晃悠悠地漂向岸边,还嬉皮笑脸地朝檀湘子招手。
她笑了,她就知道,这家伙总有办法逃出生天。
杨知水西域来的,不会游泳,还有点怕水,一点都对不起他的名字。
他慢吞吞地蹲在浮冰上,用手滑着水靠岸,动作有些可爱,像个笨手笨脚的老实人。
檀湘子当即想撇下秦无风过去扶他,他立刻摆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看好他。”
她就留在原地,往他身后看去一眼:“卫宵呢?”
杨知水跳上岸,正要开口,檀湘子发现他的脸上沾着不少血,似乎是从脑后流下的,便连忙要上前询问,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而他却脸色忽地一怔,一个疾步挡到了她身前,一支利箭自背后从他肩膀穿出。
鲜血,溅到了檀湘子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