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时节,阴阳交割之际,大肃皇帝按例祭祀冬神,祈今冬天平地安,盼来年风调雨顺。
文武百官,远近宗亲,随皇驾出行,大摆卤簿仪仗,禁军一万护卫,浩浩荡荡开至尧山举行冬祭大典。
尧山位于安京城北三十里外,亦是行宫之所在。
以往,皇帝来此祭祀,都会携家带口在庄里住上半月,沐浴净身,断食静心,而后才能祭神奉天。
此次也不例外。
卫泽早在十日前抵达,随行的官员也安顿下来,一万禁军在山脚驻扎,另有骁龙卫一千人随驾进山。
前几日,尧山降了一场大雪,三天三夜鹅毛纷飞,厚厚地盖了下来,漫山素裹,遍野银装,今早太阳也出来了。
是日拜冬,晴雪丰年,卜官说是吉兆。
大雪盖了满山,一条通往山巅的天阶被连夜清扫出来。
而祭坛就在那九百九十九级之巅的仙抚峰上。
说是九百九十九级,可要认真数起来,其实不过三百多阶,但宽十余丈,上下落差近三十丈,其中又有九处平台,磅礴的气势足以令人望之敬畏。
卫泽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从前每年都要跟父皇来爬山,年头一次,年尾一次,在他幼小的心里深深埋下了对仙抚峰的恐惧。
所以他打小就做好了决定,只要自己当上皇帝,一定要废了这个祭坛,在平地上另建,再也不爬这些破台阶。
然而眼下,他尚未加冠,连亲政都还没亲,一举一动全都受人监视,还是暂且忍耐吧。
不光是他,他身后的群臣、宗亲,也都在心中唉声叹气,但表面上还得端起一脸的庄重。
这时候,官小的就要暗自庆幸了,因为天阶有九级平台,随行人员按九品十八级顺序排列,每到一级就在平台上留下一部分对应官级的人。
品级越大,爬的台阶就越高,天阶脚下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往上走,直至最顶上那层,就只剩卫泽和生母太后、两个封王的叔叔、几位礼官和一圈骁龙卫。
群臣嘴上当然不会说,但看着小皇帝、太后和北静王的背影,心里都阵阵犯起嘀咕。
许多人被民间流传的谣言所影响,现在怎么看他们仨,怎么像是一家三口。
如若传言为真,虽说仍是卫家血脉,但毕竟缺乏正统,极易遭人口实,臣心浮动。
何况近一二年来,突厥敌军频频扰边,边军应对无力,新君年少,继位三年无所作为,已经有人起了另拥他人的心思。
赵之非持刀站在祭坛之旁,一目扫尽天阶上的所有人,大臣们皆着朝服,以次站定。
作为皇帝近卫,他必须要记住这下面每一张人脸,多了谁,少了谁,都逃不过他的检视。
邻近祭坛的下一层,是三省首官、六部尚书及所有正、从一品大员。
能站到这个位置上的,大多是须发花白的老人,辛苦他们爬了这么高,灵玄机也位列其中。
他身为武德使,又是帝师,虽比同龄人显老,还留了两条长长的鲶鱼须,但往老头堆里一放,的确是最年轻的一个。
宰相杜仲此次没来,他老腿膝盖不好,就和其他老人留在京城监国。
赵之非的视线逐个扫去,把他们的官职和姓名一一对上号,在大理寺少卿的吴修远身上稍停了一刻,又继续往下。
六品平台上空了一个缺。
都察院知事,晏玉涵。
此人已经失踪了半个月,他那名门家中和都察院急得鸡飞狗跳,直接报去了大理寺,那边已经接管此案,派出不少人手调查,主理人正是吴修远。
赵之非略有耳闻,但不太关心,他是皇帝近卫,只听一人号令做事。
雪后放晴,风却不大,大雪后的山林格外静谧,四野阒然,空旷无声,偶有树枝上的积雪哗哗落下,惊起一片林鸟。
大雪也可以隐藏一切。
在皇驾抵达之前,早已有人彻底搜山,确保山中没有闲人野兽,连兔子窝都掏干净了,现在还有一万禁军围守,守备应当万全。
而赵之非作为武者的直觉,总觉得四周林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每一次因积雪压断树枝的乍响都让他绷紧了心神。
祭坛上,众人循礼跪拜,听礼官念诵祭祠:“玄冥陵阴,蛰虫盖藏,草木零落,抵冬降霜……”
赵之非身负守护之职,无需跪礼,只俯首欠身,同时耳听八方,紧握佩刀,不敢松懈半分。
祭词仍在继续:“……兆民反本,抱素怀朴……”
“叽咕——”
清脆的鸟啼轻轻一响,银铃般好听。
赵之非循声望去,是一只小巧的黑雀,头顶有撮橘黄色的毛,正在祭天大鼎上,歪头看着跪了一地的尊贵之躯,还蹦跶了两下。
礼官没有发现,仍在念词。
赵之非眉头一皱,想要去赶它走。
“嘎——”
又是难听的一声叫唤,从另一边枝头冒出来,好像是喜鹊,或者乌鸦之类,落在祭坛白玉石栏杆上,侧眼瞪着他。
“啾啾——”
这就不知是个什么鸟了,也不见其身,好像是从林子里发出的。
肃穆寂静的祭坛一下热闹起来。
紧接着,天空密密麻麻飞来大片的黑点,是大大小小各色的鸟,扑簌簌落到了栏杆上、大鼎上、周围的树上,各种鸟鸣接二连三地叫起,瞬间响彻祭坛。
场景一时变得有些诡异,众人仰头四顾,心下疑虑顿生。
林子里到处都是鸟,翅羽飞蹿,把枝丫上的积雪拍得纷纷洒落。
“籍敛之时……”连礼官也被这些动静分了神,一边念一边不安地瞥着周围,“掩收……嘉谷……”
常居深宫的小皇帝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哪怕以往的祭祀,也是枯燥乏冗,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堪称有趣,卫泽一下跳了起来,满脸的兴奋。
卫宵随之起身,不露声色地看向祭天大鼎。
他先前也瞧见了那只起头闹事的小黑雀,现在早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其他乱七八糟的鸟,并排站在鼎上,骂街一样。
居然还有身形较大的隼,那可是猛禽,伤人之力不输利刃。
而他似乎想起,那种头上有橘毛的黑雀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了,是金枕黑雀。
一年前在青羽楼,他曾见过这种鸟,还与一人有过对话。
当时他说:“金枕雀儿可不是中原货,早几年大理国进贡过几笼,宫中玩物,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巧合。
想起那人,卫宵面沉如水,侧目看向一个侍卫,李存善,他被安排进骁龙卫做了眼线,负责监视赵之非,而眼下,他该去保护东平王了。
李存善当即领会了那意思,朝左右部下示意,往祭坛靠拢。
而一旁的卫宪则下意识地看向风韵犹存的太后,太后压抑了许久的目光也正好朝他望来,两人视线一对,不自觉地挨近了一些。
阶下大臣也都站了起来,东张西望,愁眉低语,几百人被满林子鸟弄得紧张兮兮,并非小题大做。
天意乱心,祭祀中途天生异象,只怕是不祥之兆。
赵之非恐有异动,护到卫泽身前,厉声大喝:“来人,速速驱鸟!”
礼官侍从赶紧上台,忙成一团赶鸟,可鸟就是不飞,上蹿下跳,还扑过去咬人的衣帽,连下面的百官也遭了殃,场面大乱,弄得礼不成礼,样不成样。
鸟儿见人不还手,变本加厉,齐刷刷地往下扑,当场在一个侍从脸上抓开一道见血的口子。
赵之非拇指一抵,使刀出鞘二寸:“弓手何在?把鸟射光!”
礼官立即劝道:“赵大人,鸟为天地生灵,祭坛之上怎能射杀?何况祭典之时,见血不祥啊。”
赵之非抬手扇飞了一只凶狠的喜鹊:“那你说怎么办?”
礼官被两只花羽大鸟追着跑,捂着脑袋喊:“自然是速速退避,立刻护送陛下回行宫,另择祭天之期。”
卫泽本还觉得好玩,可被鸟拉了一肩的屎后就不太好玩了,此时应着礼官的话:“快回快回!其他事情容后再说!这帮鸟货都疯了!”
赵之非率先开道,带着卫泽往下跑,沿途打飞了几只鸟。
阶下大臣态度不一,有人觉得好笑,慢慢说着聊着,有人已经有人受不住叼啄,等小皇帝一过去,就不管不顾,逃也似地离场。
两个王和一个太后落在后面,被其余骁龙卫护着撤离。
有德高望重的忠心老臣坚持让他们先走,刚让开,鸟儿再次群聚飞来,攻势比之前更加猛烈。
看来连鸟都知道,柿子要捡软的捏,人也要挑老的叼。
卫宪见太后的凤冠被鸟儿盯上,给啄掉了几颗珠子,便当即挥袖驱赶,手背被生生啄出两个血孔,太后心疼地拉着他的手,用自己的帕子帮他擦血。
虽是这么狼狈的情况,但年近四旬的两人还是不合时宜地相顾一笑,就像弄出一场恶作剧的少年人。
卫宵看在眼里,肚子里顿时嗞出一截坏水,想使些法子让众臣都来注意到他们的亲密,这样一来便能坐实那则流言。
“王爷!”可突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往旁一拽,“这边安全,请随我来。”
忙乱之际,卫宵只用余光瞧见此人身着骁龙卫的银甲,也没多想,以为是自己的人,后面鸟群追得太凶,他便只得先随那人离开,暂且躲过眼前一劫。
卫宵被拉往林子深处,渐渐远离了乱哄哄的人群,转眼觉得不对,立刻甩开那人的手,怒叱:“你是何人?要带本王去哪儿?”
身穿银甲的男子在前背对着他,闻言慢慢转来,低头躬身:“属下带王爷避难。”
“抬起头!”卫宵命令他,觉得此人面生,似乎不是值守祭坛的侍卫,心生不妙。
那男子不为所动,猛一抬眼,蓝飕飕的一双狼目瞪了过来。
竟有西域人混进了大典!
卫宵见状,扭头就走,想要跑向天阶喊人。
蓦然,一道雪白斗篷从树梢轻飘飘地落将下来。
一女子泰然立于卫宵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你!”卫宵顿步一惊,“怎么是你?!”
檀湘子面若寒霜,眼藏杀意,九节鞭猝然出手,直朝他面门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