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月，安京城中流传起了一则真假难辨的谣言。
“太后与北静王？真的假的？那不是叔嫂吗？”
“叔嫂怎么了？这种事情说来就来了，这只能说明太后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儿，让北静王那样端庄稳重的人都难以自持。”
“也太大胆了吧，就不怕先帝发现吗？”
“这么多年过去，风平浪静的，新皇都当了三年，你觉得先帝发现了吗？”
“如果真有其事，那当今圣上……难道并非先帝所出？”
“这可不能乱说，掉脑袋的事儿，你不要命了？”
“无风不起浪，若无真事，又怎会有这样的流言传出？”
“十六年前，大约是长兴十三年吧，风无影深夜闯宫，最后遭到禁军围捕，好大的阵势，可最后也没能抓到人。而那与风无影斗拼械于大殿顶上的，据说正是北静王呢，两人斗得可凶，瓦片那是砰砰哐哐地往下掉啊，跟下冰雹似的，还砸了一排大殿屋顶上的角兽。”
“说得好像你在场一样，还瓦片冰雹似的往下掉？你亲眼看到了？”
“我侄子在宫里当差，他是这么说的。”
“这些个王爷不都是开府别住的吗？怎么大晚上的还在宫里？”
“就是说啊，外人不知情，但其实呢，北静王那晚正是去宫中夜会太后去了，那会儿，不正是先帝南巡的时候么？”
“这么刺激？”
“你想，那是十六年前，当今圣上也快十六岁了吧，反正就是差不多的年纪，两人没准早就搞到一起去了咧，咱们先帝被当了爹都不知道呢，还把自己的江山传给他人之子。”
“就算是北静王的孩子，那也是卫氏血脉，不算外人吧。”
“总之就非正统，这种事情万一传出，那妥妥的皇族丑闻，圣上怎么说还是一孩子，没有亲近的谋臣与靠山，一旦被认定非先帝所出，那他与北静王兴许双双不保，太后就更是罪责难逃。”
“可是那种事情这么多年都没声没响的，怎么这会儿突然就起来了？”
“看来……是有人想翻天呐。”
……
……
大肃皇城，幽兰宫。
灵玄机命人展开一幅画卷，指着上面，兴致勃勃道：“陛下请看，这画中所画乃为黄金鲤，通体金黄，极为罕见，灿光入水有如黄金遁影，当之无愧乃为鲤中极品，陛下觉得如何？”
卫泽歪在扶手椅上，撑着脑袋，对那画没什么兴趣，打了个哈欠：“嗯，挺好。”
灵玄机接着说：“这是臣的鱼塘中今日所培育出的新苗，刚有雏形还未长大，等此鱼长成，一定率先呈给陛下观赏。”
“嗯。”
卫泽心神不宁，瞄了眼旁边的内官，对灵玄机道：“老师，朕在宫里闷得久了，想出去转转，想去民间看看都有什么样好吃的、好玩的，或是都在流传什么故事，朕都想知道。”
两旁四个内官同时斜目看来，纷纷竖长了耳朵。
卫泽是先帝独子，没有兄弟姐妹，长大的过程十分孤独，从小被严格管教，少年好玩，难免对宫墙之外的世界产生兴趣。
灵玄机若无其事，拿过画卷慢慢卷起，还无奈地笑了笑：“陛下年少，对民间玩乐之事的向往，自然是有的，可陛下还未及加冠，不便因此种琐事出宫，眼下天儿也冷了，还是留在宫中最为稳妥。”
卫泽神情耷拉下来，赌气似的趴在桌上：“那朕要见母后。”
灵玄机：“月初不是刚见过么？”
卫泽不满，像个孩子一样闹情绪：“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
“快了，下个月冬祭大典，太后自会露面，陛下那时就能见到。”
旁边负责监视的内官见，立刻打起了腹稿，想着怎么向东平王汇报这些对话。
这小皇帝说来奇怪，明明是他自己下令让骁龙卫围软禁的懿宁宫，却处处表现得像是有人强迫一样，搞得外面人人都以为是卫宵想控制他们母子。
卫泽心里委屈，少年心性使然，想要叛逆一回。
他往嗓子眼儿里顶了一口气，刚冒出一个声：“可——”
“陛下，”灵玄机不声不响把画卷扎了个结，抬眼冲少年一瞪，“该讲学了，今日讲中庸，慎思。”
叛逆失败。
“……”尊贵的少年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翻开书本。
……
……
安京城连下了数日的冬雨，下得人心情低落，整座城像被闷在了黯淡的冰窖里，不见天日。
惠谦望着窗外愁眉苦脸，颤牙打了个哆嗦，把心一横，披上袄子、大裘，最外面罩上蓑衣斗笠，深吸一口气，闷头冲出门。
“干什么去？”他娘碰巧经过，一扬声呵住了他。
惠谦一听，非但没停下，还拔起腿加速往外跑，边跑边喊：“有点儿事，中饭不在家吃了。”
要不是下着雨，他娘也跟着追出去了，这会儿只能站在廊下，急得扯嗓子：“今日休沐，水都给你烧好了！”
惠谦的声音从院墙外嚷进来：“回来洗！”
“到底什么事啊，下着雨非要出去？衙门起火啦？起火了也不消你去灭的，老天有雨呢。”
惠谦跑得起飞，脚底水花四溅，在心里回他娘：是比起火更大的事。
安京城中有条运河，南北货物汇聚于此，到处都是搬货卸货的脚夫，沿岸的小饭馆、小茶摊热气腾腾，忙得不亦乐乎。
也就只有这一带，被冬雨打蔫了的安京城才稍稍显得有些活力。
临近冬祭，各个州府的上贡接连运抵，哪怕是这种阴冷刺骨的烂天，运河沿岸也依旧忙碌，货船一条推一条地挤在河道上。
惠谦在岸边，伸长脖子找了半天，才见到一条小舟的窗口挂出的一截白帕子，便知这是自己要上的船。
他不善水性，抖抖霍霍上了船，一头钻进棚子里，见到里面那人才松了口气，摘掉斗笠蓑衣，擦擦满头满脸的雨水。
“知事啊，我们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见面？在衙门里不行么？”
晏玉涵没说话，而是带上斗笠从另一边出去，执起长杆，在岸上轻轻一点，移开了小船，顺着运河慢慢往前漂流。
等驶过人多眼杂的河段，附近河面再无别船，他才从船舱底下掏出一个油布包裹，郑重交到惠谦手里，冷静说道：“我可能活不了了。”
“……”惠谦眨了五六次的眼，“诶？”
晏玉涵神情坦然：“都察院里有东平王的耳目，原本我以为只是一两个而已，不料这几日才发现竟足有数十人至多，就连吏部、刑部，还有其他几部，没准连大理寺都被布了暗桩，安京城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所以我才不得已选到船上与你见面。”
惠谦对此时有所耳闻，东平王并不是，，只是没想到形势如此严峻，居然连干练过人的晏知事都被逼的得到船上谈事。
而晏玉涵一直在暗中调查事件，未免连累惠谦，许多事情都未同他说，已经很久不曾与他私下密谈了。
惠谦，但不知那句“活不了”是什么意思，握紧手中的油布包裹，凝眉问起：“这是……”
晏玉涵：“这是这一年来，我所有的心血……”他拍了拍包裹，“都在这里了。”
“难道……”惠谦立时明白，“是那位……龙王？”
他还记得晏玉涵要带他小船钓龙王的志向，“知事……”
晏玉涵另起一言：“一年前，水阎罗曾带领武德司一众察事在玉门关外阻截一批细作，岂料竟发生屠杀，而经我猜想，那只不过是为掩人耳目所为，是为了让真正的细作可以顺利潜入中原。”
惠谦：“所以说……是突厥人早知会有，而提前做了两手准备？一旦事发，就自损一批，而保剩下来的那些能成功过境？”
晏玉涵点点头：“不错，比如吊死在青羽楼里的两个番奴，至于他们，虽然验状上写明是死于自缢，因毒杀钟坤而畏罪自尽，但那位余检官前几日私下与我见过一面，他当时是与水阎罗一起验的尸，所以记得相当清楚，从二者脖颈的勒痕可以判定实际是死于他杀，篡改验状也是不得已而为，不然他绝活不到今天。”
惠谦：“番奴死的那天我记得，我们正巧也去青羽楼查郭政的账。”
晏玉涵：“当时同在青羽楼的还有东平王，想必是他从中作梗。而后来才得知，原来那会儿水阎罗也带人在后庭搜查，找那毒死钟坤的西域奇毒，可刚查到番奴身上，那两人就被杀害，如此巧合，我怀疑都与东平王脱不了干系。”
“在那之后，我便去调查与两个番奴同一批入境的番人，本想从奴贩手上得到线索，可后来才知那些买主的名录全由刁二掌握，这应该也是他被杀的原因，不过仍是从其他人口中问出了一些消息，买主大多为官员，而官员所任职务，皆是通往北境要塞的关节之臣，也并非他们自己出钱买的番奴，而是另有其人结清了款项。”
惠谦有些紧张：“这么说……”
“有人以赠送番奴美色的方法，收买、监视官吏，打通边塞渠道，企图与北方突厥产生联系，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东平王。”
惠谦双手冰凉，不自觉地吞咽一口：“东平王……勾结突厥做什么呢？他都已经是王了。”
晏玉涵一字一顿道：“在他眼里，他还只是个王。”
雨点噼噼啪啪落在棚上，寒风微起，小船被水波推得幽幽一晃。
惠谦心情沉重的半个字都没出口，手上失了几分力，油布包裹往下滑落半寸。
晏玉涵拉过他的手把包裹端好：“我还有件事情没弄清楚，这个你务必保管好，要是我死了，你就拿着这个去大理寺找吴少卿，他必会设法将真相公之于众，让罪人伏法。”
“知事不会死的！”惠谦几乎喊了出来。
晏玉涵看着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下，看着从毛毡下打进船舱的雨水，没再说话。
……
不知哪天起，冬雨淅淅沥沥地停了。
无关节日，郊外坟园一向冷清，落叶成泥也无人打扫，许多坟头都积着厚厚的枯枝烂叶。
只有一座新坟除外。
几乎每隔三五天，就会有人来整理清扫，使得上面一尘不染。
今天又来了。
方天拎了一桶水，走到那座坟前，仔细擦净了碑，靠在旁边说了很久的话。
他呆了整整一天，准备离开时，身后突然走来几个人，为首是一女子，往碑前放下一支素钗。
方天当即扭头去看，却一时没能瞧清。
许久未见的夕阳从那人身后照来，勾着她的轮廓，洒在墓碑刻的“云墨儿”三个字上，久违，熟悉，还有温暖。
“怎么？不认得我了？”那女子看着他说，身后随之又走来两人。
方天瞧清他们的脸，惊茫得说不出话来，眼眶盈起一片湿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