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东平王府。
刘侃被传进书房时,秦无风正从里面告退出来。
两人近在咫尺地擦肩而过,秦无风却目不斜视,好像压根没见到旁边来了这么一个大活人。
那个一年前还被刘侃踩在脚底下如蝼蚁一般碾压的人,现在竟已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
一人单挑三虎,徒手杀了两只,重伤一只,这样爆发的战力让卫宵青目有加,没多久,就将秦无风擢升为自己的近卫。
刘侃曾提醒过这样不妥,卫宵却说:“他把从前的自己给杀了,现在的他,是个全新的人。想那曹孟德广招天下有才无德者,本王何尝不能一效?”
卫宵在武德司山崩后,仿佛被卸掉了压在身上的山,前不久凉王病逝,唯一有威信的长辈终于没了,只剩一有个比他大几岁的哥哥北静王,不在话下。
刘侃入内行礼,看了眼旁边的侍从,近前一步,在他身后躬身道:“主君,江南传来消息,封一烛,死了。”
卫宵似乎并不意外,平平淡淡地问:“几时发生的?”
“十日前,他被姑苏当地衙门以滋事凶徒的罪名关入大牢,并且查出他与另几起杀害差役的凶案有关,南边人生,不知他是为王爷办事,他也没有可证明身份的信物,故此多耽搁了几日。”
卫宵缓步转身,站到炉边烘了烘手:“追杀一年,终究还是技不如人,杀了差役被官府盯上,那无论如何也得弃子,就此死了也好,怎么死的?”
刘侃:“据说,他和手下曾在茶馆与一武僧发生打斗,期间,有人听见他称那人为金阎罗,而封一烛最后是中毒镖而亡,这手段,看起来不像是金阎罗所为。”
卫宵稍加一想,冷笑了笑:“想不到,他们三个搅到了一处,啧,还真是不让人省心,那她现在何处?”
刘侃:“封一烛死后,我们的人暂失了檀杨二人的踪迹,正在加派人手暗中搜寻,想必很快就会有回音。”
卫宵:“这一年来,他们看似亡命,兜兜转转一大圈,行踪遍布半个大肃,如今到了姑苏……”他沉目一顿,不知想到些什么,但又摆手不提,“罢了,把今日的密报呈上来。”
刘侃立刻叫人端来一沓封缄的信封:“请主君过目。”
卫宵坐到桌前,阅奏章一般,一份一份仔细过目,每看完一封,若无要事,就丢进手边炭盆里烧毁。
这些都是他安插在各处官府的耳目传回的密信,覆盖了安京城中每一座衙门,三日一报,将大小动静悉数写进信中,再送传至东平王府。
然而大多只是例行公事,如有异常,也是固定的那几个人。
“晏玉涵。”卫宵将都察院那份单拿了出来,往刘侃眼前一放,轻轻叩了下纸面,“他昨日到吏部查了一份安北都护府的官吏名录。”
“这……”刘侃落眼一扫,咬牙切齿,“又是他。”
卫宵:“早在他上个月调查云州知府时便应有所防备,或许该更早一些,去年郭文昌案时,他就已经盯上本王了。此人不愧为都察院寄予厚望的人选,每回都切中要害,如今竟叫他摸到了边儿,呵,龙驹凤雏,果然不容小觑,若能为本王所用,则日后必是我大肃栋梁,唉,可惜了。”
刘侃一听最后三个字,便知卫宵的打算,应声点头道:“刘侃明白,今日就派人过去,一定做得干净。”
卫宵对他十分信赖,也习惯于他周全的行事,“嗯”了一声,没再多言,继而打开下一份密报。
武德司。
自去年一场大火,包括天网阁在内所烧毁的大片区域全都被围封了起来,杂役们以龟速清理着废墟,整整一年才终于开始拆楼。
武德司的面积仅仅剩下前院的一小半,中落之后,大小官吏也只有不足百人,除了几个熟悉业务的老吏外,其余基本都是从别处调派来的新人,其中不乏卫宵的耳目。
这一年来,武德司在灵玄机的主持下,不求上进,不务正业,也没干别的,他们什么都不干。
整座衙门近百号人一起摸鱼,没人缺勤也没人做事,点了卯就端一壶茶,各自坐在位子上读书写字作画,有时聚着下下棋,开饭的时候最积极。
这座院子里再没了以往那副人均精英的气息,每个人对衙门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打扫卫生。
武德使灵玄机更是带头混日子,大部分时间都与人耗在棋盘上,要不就捣腾金石古玩,私底下赚了不少钱,还在慎武堂前面挖了个鱼塘,开辟了花圃,钓鱼种花解闷。
他偶尔会进宫面圣,和同样被监视的小皇帝卫泽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算是例行请安,毕竟名义上延续了帝师的职务,但要说到底教了什么东西……
总之卫泽作为一个皇帝,已经很能分清各种鱼、花和鸟的种类了。
大臣宴请他也从来不去,与任何人事都不沾边,几乎沦落到了朝堂边缘。
武德司的密报琐碎无趣,连卫宵都不想看了。
但他心有预感,武德司绝不会就此消沉,灵玄机若自甘如此,那还是木阎罗灵玄机么?
所以哪怕密报里传上来的信中,写得尽是“谁谁谁下棋赢了几局”、“谁谁写了一联字被贴在门上供人观览”、“灵玄机钓上来几条鱼”、“又买了什么样的新鱼苗放进去”,他也都耐着性子逐字逐句地看完,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然后,今日的密报中,一个从未出现在他眼里的人物突然冒了出来。
是下属检院的小头吏,负责检验尸首的检官,姓余,一个武德司的旧人。
凡是能在中落后留下的旧人,都于去年重新被录用时被严格审查了一遍。
刘侃当初检查过此人的注色经历,发现他曾负责钟坤与中毒番奴的尸检,还有在青羽楼吊死的两个藏有无极之乐的番奴,都经他手验尸。
照理说,经手过这些案件的人都会被处理掉。
但此人表达出了极强的求生欲,唯唯诺诺还缺钱,对所有事情一问摇头三不知,没有自己的想法,只知听上面的吩咐做事,验状也是要他怎么写他便怎么写,从无多嘴半句,是个听话又识相的明白人。
况且,验尸检官和仵作这类本就是稀缺人才,而听话的人才最是趁手的工具,刘侃斟酌之后,便将此人留下,稍加施财笼络,以待日后能被卫宵所用。
密报上说,这个余检官昨天点卯后匆匆忙忙地从后门离开,去了一间人多杂乱的茶楼,可只是去转了一圈,买了一些茶饼,离开茶楼就回到武德司,那些茶饼经暗查也没有异样。
卫宵:“派人上他家里去盯着,打探打探街坊,看他最近都与谁来往。”
刘侃:“是。”
没用的信件都被烧毁,卫宵将可堪留存的收进匣内上锁,再放入墙上的密龛中。
这时,门外传来一些吵嚷。
“王爷,王爷请留步,我家主君正在里面休息,实在不便见客。”
那人声随步至,中气十足:“大早上的,他怕不是病了,那本王就更得来看看,那可是我同父的亲弟弟。”
话音未落,门已被推开,北静王卫宪大步走到里间,与卫宵擦枪走火地对视了一眼。
刘侃不紧不慢地起身行礼:“北静王。”
卫宵懒得搭理他,但还是惺惺作态地起来端手作揖,拖着声儿说:“不知兄长驾到,有失远迎,还望——”
“少给我来这套。”卫宪一口打断,狠目瞪了眼刘侃,“滚出去。”
刘侃被当头一骂,胸中恼火,忍着气看向卫宵,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点头,才绷着一张青脸,行礼告退。
待门关上,卫宵看着哥哥冷冷一笑:“是何人引得兄长这般气恼?”
卫宪迎面直问:“你要软禁太后到何时?”
“太后?”卫宵眉头一拱,神情迷茫,“小弟怎敢软禁太后?软禁一词何其‘造次’?兄长可别胡说啊,那是你我的兄嫂,也别忘了,太后的懿宁宫可是圣上下令让守的。”
“赵之非是你的人?”
“这又哪里的话来?他向来只忠于圣上一人,没有圣上的旨意,谁也指使不动骁龙卫。”
卫宪对他的手段心知肚明,却又苦于无法说破,只能低声质问:“软禁她,对你有什么好处?”
卫宵冷目如霜:“怎么?一年没见,想她了?”
“你!”卫宪一气之下,猛地揪住他衣襟,目眦变得殷红,像要当场把人生吞活剥了一般,“一派胡言!”
卫宵则是一脸的“我就这么说了你能拿我怎么样”,也不还手,看他能揪到几时。
兄弟俩僵持着干瞪了片刻,还是卫宪先放弃,大力撒开手,满面正色道:“此举于国无益,于圣上更是不近人情,圣上年少,自当与生母多多相处,政事上也需要太后垂帘协理,你我身为叔父,便该向圣上谏言。”
卫宵不以为然地理了理衣服,一边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兄长任职宗正寺卿,以料理宗室庶务为己任,凛冬将至,该当将心思放在下个月的冬祭大典上,对旁事、旁人过分关心,难免叫人多想啊。”
他刻意加重了“旁人”二字。
卫宪知他另有所指,而自己在那件事上也并非行端坐正,极易授人以柄。
他挫了挫后槽牙:“不管我任何职,都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撂下这话,拿起脚就走。
卫宵对着他的背影:“下月冬祭,有劳兄长费心了。”
卫宪冷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二门,卫宵一脸的假笑挂了下来,扭头叫来刘侃,意味深长地吩咐下去:“有些传言,可以散一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