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是姑苏的望族,几十年前,第一代靖北侯因战功获封侯爵,入京为官,嫡系便举家移居安京。
他们在姑苏传承了上百年的园林老宅,就留给了旁系居住,安京冯家偶尔回乡探亲时也在这里落脚。
那个时候,冯家人丁兴旺,宅子里人来人往,繁华热闹。
十六年前,冯京墨被污蔑获罪,靖北侯爵被剥,姑苏冯氏也未能撇清,府邸遭到查抄,族人含冤流落,冯氏大厦就此倾倒。
如今唯一一个能证明他们曾在姑苏旺盛过的痕迹,就是眼前这一座荒颓多年的偌大古宅。
宅子几经易主,但没人能在这里住得长久,总觉得闹鬼。
人们都说是冯氏冤魂未清,游荡在宅中,不断驱逐那些想要鸠占鹊巢的新主。
这么多年过去,陈年旧事仍然在坊间流传不止,并且因为去年武德使获罪被斩首示众而爆出冯氏还真是被冤枉的真相,不少鸣不平的声音出现在姑苏的街头巷尾。
谈论得多了,檀湘子自然也无意听到一些话语。
得知冯氏老宅远离闹市,坐落于城北云雾山下一片无人打理的树林之中。
她半夜拖着杨知水来到这里闯鬼宅,除了吉嫂的那番话以外,应该还出自一种寻根的冲动,推着她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过来寻求真相,不然睡不着。
杨知水也不多问,披上斗篷就出门。
两人一起闯荡了一年,遇到过各种麻烦,甩掉了无数追兵,还躲开了不知多少次封一烛的追杀。
信任,已经成了他们之间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只是没想到,原本来姑苏是为调查风无影的秘密,却误打误撞,撞上了檀湘子的身世。
而传闻中的冯府沐浴在林间斑驳的月色中,没有牌匾,大门铁锁已经锈死,藤蔓植物爬满了墙垣,两人轻而易举从树梢飞进院里。
宅中建筑一派萧条,门窗歪斜,墙皮脱落,尽管如此,那些梁柱墙体依然还是昔年的骨架,精致的飞檐,高地错落回廊小桥,无不在说明这里曾住着一族气派讲究的人家。
然而植物却是另一幅生机盎然的景象,杂草挤开地砖的缝隙,疯长到了半人多高,树根嚣张地飞了出来,扒在地面上像个张牙舞爪的妖怪。
园林中的水塘早已干涸,但每逢下雨,就会积成一潭泥沼,滋生出不少喜欢湿润的小东西。
夜里,了无人迹的荒废园林,却另有一番别样的生机。
檀湘子不知道冯京墨在哪里留了什么东西,吉嫂也不会清楚。
她能想象当年抄家时的慌乱,那个突然获罪的年轻侯爵,把幼小的独女交到当年只有十六岁的吉嫂手上,匆忙地只够说那一句话。
“先去堂屋看看吧。”杨知水提议。
身为一个半吊子大盗,他对业务还算比较熟练,如果要藏什么东西,堂屋、书房这些地方一般是首选,其次就是寝室、地窖,偶尔还会有人把木头掏空了,将宝贝藏进去。
两人先去翻遍了堂屋,里面一样家具都没有,空旷得都有回声。
二话不说,杨知水举着萤月坠飞上房梁,探照一圈,这里除了厚重的灰和蛛网,再没其他发现。
檀湘子靠在门边,看着塌陷的地板:“或许是有什么机关?就像天网阁那样?”
杨知水苦笑:“那就不知得找到什么时候,咱们住在这里算了。”
话音刚落,走廊转角处传来一阵轻悄悄跑过去的脚步声,随后还窣窣不知蹿过了什么东西,令人头皮发麻。
两人对视一眼,不以为怵,这园子荒得久了,又封闭多年没有人害,什么动物都可能钻进来当巢穴。
让他们奇怪的是那脚步。
难道还真有冤魂?
檀湘子听得清楚,那一定是只有人才能发出的声响。
为查个明白,他们蹑步跟了上去,可到室外,又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一会儿从左边冒出点响动,一会儿再到右边砸了什么东西,叫人摸不着去向,还发出阴森森地鬼笑,像牙齿在打颤。
可见那“鬼”对这间宅子十分熟悉,不然不会把两人弄得疑神疑鬼。
想来坊间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冯家古宅里的确有异样,把前几任想住进来的新主人吓得统统搬走。
但到底是人是鬼,还得抓住了才能知道。
这“鬼”吓别普通人还凑合,可要想吓这两尊大佛,其中还是个阎罗,就显得嫩了许多。
杨知水索性飞身上了屋顶,错步让开七零八落的瓦片,抄起一片,往院子里随意一丢,接连几块朝四面八方砸下去。
咣啷咣啷好大的动静,果然把那“鬼”惊动得跑了出来。
只见瘦小的身影一闪而过,被埋伏在草丛里的檀湘子逮了个正着。
拎着领子揪起来一看,是个小老头。
小老头蓬头垢面,像个乞丐,吱呀哇啦乱叫,还想咬檀湘子的手,被她一个转腕拧过了胳膊压住了背,直不起身。
檀湘子喝问:“什么人?”
“你祖宗!”小老头有点疯。
杨知水来到旁边,“应该就是个乞丐。”
“你才是乞丐!”小老头跳着骂人,“我乃堂堂冯氏第七世孙,当今靖北侯冯征的亲子侄,你们这些操了狗的混球,想要鸠占鹊巢,也不看你爷爷是谁,还不快滚?”
两人一愣:“你是冯家人?”
檀湘子听过,冯京墨的父亲就叫冯征,第一代靖北侯,也是自己的祖父。
小老头咧开一口黄牙:“怕了吧?还不把你小破爪子拿开?”
看他疯疯癫癫老不正经的样子,年纪不小,手脚还利索,又很熟悉宅子里的路,一脱手一定蹿得没影。
杨知水没有跟他废话,直接捆了他的脚,让他跑不了。
“操攮球的小玩意儿!长着什么蓝眼睛,看我不阉了你,把你的两颗倒霉蛋子塞进你嗓子眼里!”
杨知水:“……”怎么样才能让他闭嘴。
小老头一通狂骂,用了许多惊心动魄的字眼。
想不到这名门望族出口竟这么疯脏,还带有几分落没的贵族气息,堪称脏得别致,真是开了眼界。
杨知水想干脆堵住他的一张臭嘴,而檀湘子觉得这好歹算是长辈,就留了一个能说话的嘴巴。
“你是冯征的侄子?”她问。
小老头自豪地把脖子一拉:“是!”
“那你可听过冯京墨?”
“呵,那小子我过年时刚见过,还开着裆哩,追在我后头要奶喝。”
檀湘子:“……”你倒是有奶可喝啊。
如果小老头说的是真话,那他还算自己的远房伯父,只是脑子可能有病。
也许是被抄家那年受了刺激,意识还停留在最鼎盛的冯征时期。
“怎嘛?”小老头问,“你认得那小鬼头?”
檀湘子:“他应该……是我爹。”
小老头坐在地上扯嗓:“是爹就是爹,什么叫应该,你自己的爹,你自己不知道吗?还有啊,那小鬼什么时候多出你这么大的一个女儿?他自己还是个小鬼啊!你别在这胡说八道,我可喊人来了啊!来人啊!来——”
“人都走光了。”檀湘子打断他的疯癫,“冯家没了,冯京墨也死了。”
小老头怔了一下,脸色倏地爆红:“放你娘的狗屁!哪儿来的妖女跑到我冯家撒野?京墨!把她打出去!快!把小囡囡藏起来!别让那孩子被找着。”
檀湘子听吉嫂说过,小时候家里人除了叫自己茹姐儿,更亲的还会叫“小囡囡”。
既然小老头能说出这个乳称,那说明他至少知道冯京墨是已成婚生子的,还跟冯京墨关系很近,只是现在的话语有些混乱。
“伯父,”她蹲下来看着他,“我是冯相茹,冯京墨的女儿,我娘是顾绾,她的父亲是前武德使顾长之,我没死,我被人收养了,是吉嫂告诉我的。”
小老头面对接连冒出来的这些名字,愣愣地把神定了片刻。
又眯起眼睛,借着萤月坠的亮光,把檀湘子瞧了个仔细,随后,脸色竟稳定了一些:“你真是京墨和顾绾的女儿?”
檀湘子:“是,千真万确。”
随后,小老头整脸的表情就像变了个人,把头发一拢,薅了薅胡子,大有正襟危坐的架势。
檀湘子便也确定了,他是装疯。
她在试探小老头的身份,小老头也在试探她。
“不会有人敢在午夜闯入这荒宅,”小老头理了理衣服,“能进到堂屋里翻找的人,必定与冯家有关。”
他说着觑了眼杨知水,指指自己的腿。
杨知水立马意会,帮他把绳子解开,连声道歉。
小老头翻了个大白眼,将两个年轻人带过曲里拐弯的廊桥,来到后院一间不起眼的小屋,里面有些日常的东西和一个未熄灭的炭盆,看来他一直悄悄住在这里。
老头是冯京墨的堂兄,名叫冯京书,属于旁系嫡脉。
家族被查抄后,他和家人在外面漂泊流浪了很长的时间,不幸遇上各种灾害病难、流寇骚扰,折磨得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无处可去,决定回到姑苏,却看见曾今的家园被他人占据,十分恼火,就想办法混进大园子里,在晚上出来装神弄鬼,硬是吓走了几户人家,弄得这屋再没人敢住。
冯京书好似出了一口气,像遂了心意似的,一个人霸占了老宅。
可他也很清楚,这里大归大,却不会再恢复往昔的盛景,所有的占有欲只是一片怀旧的虚妄。
他每日白天出去乞讨,晚上回这废墟豪宅过夜,浑浑噩噩地度日,还给自己挖好了坟坑,等时候到了,就往里面一躺。
直到今晚,遇上两个夜猫子不速客。
“你要找的东西,”冯京书说,“我知道在哪儿,可以告诉你。”
檀湘子就喜欢跟明白人说明白话,端手欠身:“多谢伯——”
“别忙谢,”他抬了下手,“是京墨,他当年好像早有预感会出事,过年时,他借回乡之名,亲自将那些东西送来老宅,托我藏了起来。记得那次,他还带回了妻女,你很小,还揪过我的胡子。”
檀湘子:“……”是么,不好意思啊。
“你与你娘长得很像,所以我才敢认。如今把京墨托给我的东西交与你,也算物归原主,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说,叔父请讲。”
“杀了元崇鹤,”冯京书眼里蹿起一团杀意,“是他害死的你爹,害得我们冯氏家破人亡,你作为冯氏仅剩的血脉,有这个责任为家族报仇!”
檀湘子沉默下去,养父害死生父,自己被杀父仇人抚养长大,到底是背了个什么孽债?
杨知水:“怕是冯伯父还不知道,元崇鹤已经死了,去年被斩首示众于神龙门下,姑苏这边应该早有消息了吧?”
冯京书是个走街串巷的乞丐,去年就听说了这事。
而他此时扯嘴一笑,满脸的不以为然:“那样的狡兔,必有三窟,你又怎么能确定,死的就一定是他本人?”
檀湘子和杨知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