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六人关上房门,准备来共同破解铜卷轴中的秘密。
在此之前,他们找来一些长度相近的、写有文字的三尺书卷,先做了练习。
每人划定一块区域记忆,在十声数的时间内去记住尽可能多的文字,这样算下来,一个人只要能一目看下五六列,记住关键的字词就行,大大拆解了记忆全文的难度。
之前的一年里,檀湘子和杨知水不是没想过这种分拆速记的办法,只是人手不够,只有他们两个,其实不能保证记下全貌,身边也再找不出更多的可以信赖的帮手。
眼下有六个人,应该可以一试。
速记对他二人来说不在话下,念风和吴问也是绝顶的聪明,岚夫人同样表现出了过人的目力。
唯一老大难的就是洪错,他身为金阎罗,不光武艺高超,还很是个精明干练的人,可一遇上文字学问的东西,就只能举双手投降,竟还像带着天生的恐惧。
他这会儿老记不上,还总是看岔,看到旁边人的区域里,急得自己团团转。
大家就让他去记结尾,如果文章短,就或许根本用不上他。
日落之前,练习总算有了些成效。
杨知水取出被自己携带了一年的铜卷轴,按照先前练好的那样,安排下几人的位子。
最中间是他和檀湘子,岚夫人与念风分在两旁,最边上负责展开卷轴的是洪错和吴问。
大家就位后,杨知水深吸一口气,轻轻掰开了上面的封印。
听得“咔啦”一响,洪错和吴问将两轴飞快地往外拉,尘封多年的秘密瞬间展开。
所有人都瞪直了眼睛,打算要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内强记下那上面的文字。
可极度的紧张之时,竟是无处发挥的落空。
卷轴内,帛布上空空荡荡,只在最右侧起始端写了两个大字:
杨翼。
之后就再没其他文字。
众人疑虑相顾之时,轴柄开始发热,有从火星窸窸窣窣地从两侧爬了出来,一转眼,便将布帛烧了个干净。
“就这样?”岚夫人有些纳闷。
“杨翼?”檀湘子看向杨知水,“会不会是风无影的名字?你说过他自称姓杨,所以你也姓杨。”
杨知水沉默着没说话,眉头紧锁,蹲在地上挑着灰烬。
檀湘子又问岚夫人:“夫人可听过此名,或许是念风生父的真名。”
她摇了摇头:“我只知他是风无影,他也从未对我提起过真名,事后想来真是狡猾,哼。”我一定是脑子被门挤了才会跟他好。
其他人:“……”
“杨翼、杨翼……杨翼?”洪错搅着脑汁想这名字,突然一砸拳头,“对了!”
所有人立即看向他,杨知水冲上去:“你想到什么?”
洪错:“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记的不太清,但在义父任武德使时,好像听他与人私下说过,这个叫杨翼的。”
檀湘子:“是什么人?”
“武德副使。”
大家静了下来,耐心听他说。
洪错:“我也是偶然听义父说了那么一嘴,世人只知武德总使,却不知还有副使一职,长久以来,这个职位都是空置的,只在长兴年间,也就是先帝时设过一人,不过身份十分隐秘,只有先帝和义父知晓,天网阁里应该有所记载,而且是在八门梯井的密室里。”
檀湘子:“天网阁已经没了。”被她一把火烧了。
洪错还不知那是她的杰作,兀自叹息:“唉,好好的一座楼,那么多奇闻密宗,谁他娘的手贱。”
檀湘子:“……”
杨知水:“可既然都设了这么一个官职,为什么还要隐瞒此人?”
“那自然是……”洪错意味深长,“要他做一些连武德司也不方便去做的事。”
武德司自成立开始,就为大肃皇帝私人所用,监视、暗杀、刺探,阴的阳的,明里暗里,什么没做过。
可到底是什么事情,竟连武德司这种密探衙门都不能处理?
年代久远,知晓内情的人已经都不在世上,先帝,前武德使,或许还有元崇鹤,那武德副使也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唯一可以猜测的是,“杨翼”这个名字是出现在风无影的卷宗里,又姓杨,八成就是风无影的真名。
众人没法了解更多,在彻底天黑之前各自回屋,明早再做打算。
杨知水罕见地少话,铲了一小撮灰烬,装进袋子里,抱着那被烧黑的轴柄,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
那是他有关他父亲最后的线索。
檀湘子不去打扰他,她自己有事要调查,随后在厨房找到了那个仆妇。
凭她的直觉,确信此人看自己的眼神有异,不会毫无事端。
仆妇姓吉,大家叫她吉嫂,年纪三十出头,比岚夫人还小几岁。
但常年风吹日晒干粗活,看上去十分显老,甚至可以当岚夫人的娘。
查问之下,吉嫂一开始支支吾吾不肯说,但看着檀湘子的脸,她忽然就哭了出来,问她原因也不讲明,只试探地问道:“听说姑娘口音,是安京人么?”
檀湘子:“是。”
“敢问姑娘芳龄?”
“虚岁二十一。”
“虚二十一……差不多……”吉嫂低头想了想,“可知父母是何人?”
这话把她问得一愣,她没有父母,是被元崇鹤收养的孤女,但她不明说,而问:“……这话什么意思?”
吉嫂也是个聪明人,听她这样拐着弯,就知道她在父母的问题上并不确定。
“姑娘是被人收养的?”
檀湘子沉下脸:“你想说什么?”
吉嫂忙擦了擦眼泪:“姑娘别误会,只是初见姑娘,我便觉得姑娘像一位故人,一时心有疑虑,才失态至此,还请姑娘见谅。”
“有话直说。”
吉嫂把人带到一处安静的空屋,关上门,小声问道:“姑娘可知靖北侯冯京墨?”
她点点头。
吉嫂:“我曾在安京一户人家里当丫环,算来已经是十六年前了,而那人家,正是靖北侯府上。”
檀湘子把眉一蹙:“我听说靖北侯府抄家时,主家全部处决,家下人也都发配为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说起来又是一把辛酸泪,吉嫂唉声叹气,大致讲了那年发生的来龙去脉。
“……我把小主人藏在米缸后,就钻狗洞跑了,狗洞很小,也多亏我骨架子小才能囫囵个地逃出来,之后混在人堆里出了安京,身上什么都没有,一路行乞到了江南,想说冯家老宅在姑苏,冯家或许还留下一点根脉,哪知这边也受了牵连被查封了,我没处去啊,姑娘,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嫁了个村夫,才能安安稳稳地过些日子……”
她看起来是想要长篇大论地诉苦,但觉得不合时宜,就大力吸了下鼻子,把一肚子苦水和着鼻涕咽了下去。
“这么说……”檀湘子冷静如常,可以说近乎异常,“你认为我就是那个被你藏在米缸里的孩子?”
“太像了,你长得太像夫人了,”吉嫂连连点头,抓着她的手,面露愧疚,“姐儿你就是我的一个心结,夜里做梦还会梦见,那个被我抛下的孩子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夜夜都是哭醒的,没睡过一场踏实觉,总想着自己对不起那个孩子,可当白天看见你后,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一定是的,你就是她,你就是茹姐儿,你还活着可真是太好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满腔的委屈在此时一下涌了出来,差点要给檀湘子跪下。
檀湘子不会因为陌生人的一句话就轻信自己的出身。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吉嫂揩揩眼泪:“我从茹姐儿一出生起,就照顾着了,你这边……”她指着自己的左胸,“有个浅胭脂色的胎记,指甲盖大小,像片五瓣花。”
檀湘子:“……”是真的。
吉嫂一看她这幅表情,就清楚自己没认错人,拿命保证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郑重道:“茹姐儿放心,这秘密我已经守了十六年,绝对不会有别人知道。”
檀湘子“嗯”了声。
吉嫂:“还有一事,姐儿,主君临出事前把你交给我,说你若是能活下来长大,日后有机会,可以去姑苏城北云雾山下、永元弄的冯家祖宅,他在那里给你留了东西。”
“……是什么?”
“我不知道的,但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晓得了。”
她轻描淡写地结束了疑似相认的的谈话,让吉嫂回家,叫她对谁也不要提起这事。
檀湘子想起多年以前,曾听过有人说起自己像个谁,而那人又被另一人喝止过,命他不许再提。
然后,她一脚踹开了洪错的门。
洪错正坐在床边泡脚,舒舒服服地快要睡着了,见她一言不发就闯进来,立马像个害羞的大姑娘,把毛茸茸的小腿缩起来,藏进被子里:“你想干嘛?杨老弟知道你大半夜的来我房里嘛?”
檀湘子把门一关,踢了张凳子坐在他对面,劈头问道:“说,我像谁?”
“什、什么你像谁?”洪错没反应过来,眨眨眼睛,“大晚上的抽风了啊?”
檀湘子一脸严肃:“我小的时候,听见你跟总使说的话,说我像一个人,前武德使的女儿,你是他的义子,想必见过那个女儿,你对元崇鹤说过,说我长得像她,元崇鹤也知道,他不许你再提一个字。”
“这……”洪错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出这些话,张嘴愣了半天,光头上冒出一层汗。
“她嫁给了谁?”檀湘子又问,“是不是冯京墨?”
“那个……”
见他眼珠子乱飞,显然是没有准备无以应答,这是最真实的反应。檀湘子便明白自己的猜测是准确的。
有些时候,没有当场否认,就是一种默认。
檀湘子盯着他点了点头:“是了,我是冯京墨的女儿。”说罢扭头就走。
洪错跳起来喊住她:“等一下,你干什么去?别冲动!”
她头也不回,又来隔壁推开杨知水的门,看他整个人贴在墙上,冷哼一声。
这货隔墙听了个一清二楚,倒也省的解释。
杨知水睁圆了眼睛走过来,牙缝里倒吸一口气:“原来你……”
“走。”她冷冷看过来,“跟我去个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