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坐着念风的马车就在酒楼门前停着,吴问在窗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就带着一个西域人进去点菜,看起来得有一会儿。
檀湘子三人与他们隔着街道,没有立即露面,也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就近拣了张茶铺坐下,一人抓了一把瓜子,边吃边看,各想各的。
洪错:“听说凉王去世,却不知他的青羽楼怎么样了,唉,我可想幻桃姑娘了。”
“听那话的意思,”檀湘子盯向微微飘起的车帘,“是岚夫人也来了么?凉王离世后,她们来姑苏做什么?”
杨知水瞅着那留守的西域人的背影:“怎么会有西域人跟他们一道?而且那两个家伙看起来好像……”
这时,有人从茶摊背面轻步走来,带起一阵风,快速地坐到桌边。
三人惊觉回头,是那亲眼看着进了酒楼的吴问,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后面。
他早给自己倒了一碗粗茶,一仰脖子喝光,把三人挨个扫了一眼:“既是故人,何必如此偷窥?”
洪错不认识吴问,对这个忽然靠近自己却未能及时知晓的高手也十分警惕,陡然拉直了背,紧绷脸色瞪着他,心说这厮要是敢招来官兵,就立刻一棒子夯过去。
檀湘子微微低头,将笠檐遮去了大半张脸,压粗了嗓音说:“这位兄台,认错人了。”
接着撂下钱,三人便起身要走。,
“且慢。”吴问咣啷一声扥下茶碗,冲马车的方向托了下手,“那边有请。”
三人:“……”
……
……
自凉王走后,青羽楼失去羽翼,金甲卫也被皇帝卫泽收回,重新编入了骁龙卫,青羽楼也就泯然成了普通的青楼。
何况因为去年云墨儿跳台身亡一事,青羽楼的名声被拉下不少,客人锐减。
虽说死的是个丫头,又是在青羽楼外面发生,到底不关青羽楼的事,但毕竟在它的大门口,若说全然没有半点关系,也没人相信。
人们风言风语,还传出那次的事情或多或少与东平王有关。
尽管卫宵因此受到朝中无数非议,但卫泽也不好公然教训叔叔,对此竟无半句话说。
卫宵就趁此契机把青羽楼收入囊中,改了名字叫做永乐馆,任用原来一班人马,重新招揽起来。
没几日就有不少投机人士赶来巴结攀附、捧他的生意,听说搞得风生水起。
岚夫人一向看不惯这种小人得志、后来居上的,懒怠与他为伍,更加无心过问青楼的经营,就主动退出求个安生,带着云墨儿和一些信赖的家下人离开了安京,来到姑苏。
她的母亲是姑苏人。
“外人都以为我是凉王的侍妾,真是可笑了,他们哪只眼睛瞧见我侍奉老爷子了?那是我爹,亲爹。”岚夫人笑着说。
几人此时正在姑苏城外的一片山林中,岚夫人有座幽静的园子。
这里长年有人打理,在附近找了几个看园子的,所以主人随时来,随时就能住,也方便待客。
先前,吴问刚到酒楼外,就感觉到从街对面投射过来的视线,就跟坐在车里的念风说了,而她看到檀湘子这个逃犯,也没有要报官举告的意思,还一个人做主,要将他们请过来。
檀湘子三人在茶摊暗暗观察马车的时候,念风也在马车窗帘的缝隙里朝这边打量。
等把人带回到住处,岚夫人对她的擅作主张也并不在意。
“你们是逃犯,与我什么相干?”她这么说道,“能省一事是一事。”
她原本因为檀湘子贸然搜查青羽楼的事,对她没有好感,而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自也多生了几分近意。
她将目光停在杨知水身上,看了很久,看到杨知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终于忍不住发问:“请问我身上是镶了金子吗?竟值得夫人这么看。”
岚夫人直言:“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杨知水默不作声,只是瞄了一眼檀湘子,她不明所以地看了回来。
其实自从一年前在青羽楼调查无极之乐时,因为细犬小瓜乱跑而误入岚夫人的寝院,杨知水就隐隐猜到这个女人和父亲很可能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孽缘。
现在想来,她应该是说出要真相了吧。
结果岚夫人抬手朝念风一指:“像她。”
杨知水:……???
念风当场愣住,红脸把头一低:“……夫人在说什么啊?”
岚夫人一脸和蔼,推了推她的肩:“去,坐到他旁边,让大家看看。”
一屋人都摸不着头脑,吴问更是皱紧了眉头,左右来回看着两人。
如果他长了一双狗耳朵,这会儿肯定是直直地冲天竖着示警。
念风犹犹豫豫地坐了过去,杨知水莫名其妙地挠了挠脸,两张脸各自撇向一边,有种莫名的尴尬。
尴尬归尴尬,但细看之下,果然,这两张脸中藏着好几分相似,如出一辙的鼻梁,相似的轮廓,眉宇气度也颇具一致。
“兄妹。”岚夫人悠悠开口。
众人:“???”
“你的父亲,”她看向杨知水,“是那个侠盗风无影吧?”
杨知水把眉一挑,满脸问号:“你怎么……”
他这个模样,更像了,那个负心的东西。岚夫人心中冷笑一声:“很巧,她的父亲也是。”
杨知水:“……”
念风:“……”
其他人:“……”这啥?传闻中失散多年的、同父异母的兄妹吗?
岚夫人:“大惊小怪。”
之后,杨知水终于知道了,原来父亲十几年前与当年还是年轻姑娘的岚夫人暗生情愫、暗约私期、暗结珠胎,暗地里有了念风这个女儿。
但岚夫人本身是凉王与舞姬的私生女,风无影又是身份见不得光的盗贼,两人的感情注定是偷偷摸摸的一场唏嘘。
岚夫人怀孕后,凉王对这个养在青楼里的女儿也无可厚非,想来是继承了自己风流的性子,没多说二话,就安排她来姑苏休养待产。
这园子是以岚夫人母亲的名义建造,念风就是在这里出世的。
降生后,岚夫人在姑苏待了一段时间,没回安京,有点躲着风无影的意思。
而回到安京后,正是十五年前,风无影在皇宫里出了事,被禁军围追堵截,最后销声匿迹,再没出现过。
岚夫人确定他是死了的,但去年风无影复出,再看到杨知水那酷肖父亲的身形时,又有那么一些恍惚。
她对他说:“你比念风大几岁,看来,风郎早在西域有了女人,却还要来撩拨我,呸,这个狗男人。”
杨知水:“……”喂喂,他儿子就在这里呢。
檀湘子望着他,一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杨知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一转头,又撞上念风的视线,兄妹两个看了一眼对方,磕磕巴巴地相认。
念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岚夫人其实是自己的生母,如今面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便宜哥哥,念风有些不知所措,自己还曾对他动过心,这会儿虽然心思未平,但再也起不了什么波澜了。
“说到西域人,”杨知水指着边上两个西域人问,“他们两个又是什么情况?”
岚夫人看向念风,念风才轻轻“啊”了一声,拿出他之前给她的金币。
那是去年躲在她房中,为表酬谢而赠她的。
“我们在路上遭人刁难,”她说,“恰好旁边路过一队番商,我便一试,拿着这枚金币过去,果真如哥哥所说,他们看到金币立刻就来相助了。”
杨知水被她这冷不丁的一声“哥哥”喊得眼皮一跳:“哦,那很好。”
而那两个西域人一看金币的主人就坐在面前,立马肃然站起,朝他欠身一礼,说了几句楼兰话。
杨知水摆摆手,同样以楼兰话回去,那两人恭顺地点头。
旁人问他们在说什么,杨知水只道:“没什么,问候同乡。”
之后,原本还冷冷淡淡的西域人,大有鞍前马后之态,引起檀湘子的注意:“他们为什么对你这么恭敬,就像仆人,还有阿姆罗家的也是,这么久了,你一直瞒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哎呀……”他抠抠脑门,“这个……你跟我回楼兰,自然就知道了啊。”
檀湘子冷哼,不想理他。
后来众人用饭时,岚夫人问起他们接下来的打算。
因为事关风无影,杨知水也没什么好隐瞒,就大大方方地说了,讲到那个一目千行的小天才死了,实在不知还有谁能够代替的。
岚夫人听了,轻飘飘道:“那就多找几个人,一人记一部分,总归可以拼凑出来的。”
杨知水:“哪有那么多人,而这事关风无影的秘密,当然不能被更多人知晓。”
岚夫人笑了笑,环指一圈在座的人呢:“现在不是有了吗?我们都是与风无影有关的人。”
檀杨二人同时一愣:对啊。
细细数下,桌上几人除了他们两个,一个是风无影的情人,一个是女儿,还有一个吴问和洪错,都是亲信老铁。
六个人,一人记一段,没准就能抢在卷轴自燃之前记下内容。
“可你们怎么知道那卷轴就会自燃呢?”念风问。
檀湘子:“因为当时还有另一份卷轴,打开没两句话的功夫就烧起来了,就是有关那个靖北侯冯京墨的,上面记着那冯京墨的冤情——”
砰——
一声脆响在屋中乍起,打断了话声。
众人一惊,扭头看去,见是一个端菜的中年仆妇,不知怎么将整盘菜碟掉在了地上。
在旁伺候的花嬷嬷立刻上去呵斥,叫她麻溜地退下,又喊另两人来打扫。
岚夫人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此处不比安京,到底都是些缺少管教的村妇,粗手粗脚的。”
这些仆妇只是周围乡里的人,没事的时候回家种地,有事了就来园子里做事,或是看管园子。
其他人自然不会多说些什么,收拾好了让人离开也就罢了。
而檀湘子多留了个心,她总觉得,那个仆妇在惊惧之中慌里慌张地看了自己一眼。
那眼神十分古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