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湘子和杨知水本来花一个月就能抵达的姑苏,到现在整整花去了一年。
从安京出逃到现在的这一年里,封一烛和他的刺客手下就像不获猎物不罢休的猎犬,追在二人后路,紧咬不放。
刚出城时,檀杨二人搭上了九通镖局的顺风车,混在镖队里顺利离开京畿。
但不久就招来了杀手的追捕,那些人招招下死手,更像是暗杀,
打斗中,他们发现是封一烛在指挥,便明白他其实早已投奔卫宵,这么强有力的杀器,卫宵不会放过。
而那次的偷袭,导致九通镖局在那一趟上折损了大半人手。
龙万里那边虽未太过责备,但来信的言词中有意无意透露出一些为难,还让镖头给了两人很多盘缠,又去信招呼了各处道上的朋友对两人进行帮助,也算是尽义。
他二人心知肚明,为了不给别人增添麻烦,也为了向杀手们混淆此行南下的真实目的地,便离开了镖队。
两个人乔装打扮,东绕西绕,一面警惕后面的追杀,一面迂回南下。
偶尔也会撞上不知怎么找来的封一烛,对方人多势众且来势汹汹,毫不把官府律法放在眼里,觉得碍手了,甚至连差役都杀。
所以两人从不跟他们正面硬杠,能避就不打,时不时地反杀几人,但下一次便会有更多的人杀来,所以还是以遁逃为主。
在今日之前,封一烛已经半个多月没找来,不知是追丢了还是罢手了。
不管他什么情况,总归是要加紧赶路的,日子拖得太久了。
龙万里介绍的那个能一目千行、过目不忘的人,是个官员家的天才小儿子。
据内情消息称,官员即将被调京赴任,明年春天就要启程,他们必须尽快找上门去,不然一切白费。
而到了江南地界,他们又通过刁二在这边的伙计,暗中联系上了同样隐姓埋名的金阎罗洪错。
去年武德司被抄时,他正在江南调查一宗悬案。
当他听说了安京的变故之后,便改变外表,剃光了头发,点了几个戒疤,整日里混迹寺庙,混得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外地来的和尚,一个武僧。
“老妹,你怎么看上个番子?”他见到檀湘子时,看着杨知水问出这么一句话。
檀湘子:“我瞎。”
杨知水:“她眼光好啊。”
洪错嘿嘿笑了笑:“好事成了没啊?”
檀湘子:“滚!”
杨知水:“计划中。”
洪错此人,浓眉大眼看起来正直方刚,是个说一不二的正派人物,在外人眼中也的确如此。
而檀湘子算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两人相差了快二十岁,胜似你嫌我厌的麻烦兄妹,出言调侃也肆无忌惮。
许久未见,一句不合,就像没有隔阂那样互杠了起来。
檀湘子一如既往地以冷示热,真的烦透这个老大哥,可又没有办法。
洪错则揪着杨知水,拿长辈的眼光打量起这个疑似“妹夫”的男人。
尽管遭到檀湘子的频频否认,两人也没有实质的亲密接触,但眼神中一来一回的感觉不言而喻,让洪错已经一口一个“妹夫”地喊了起来。
杨知水:“嗯,大舅哥。”
檀湘子:“……”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说正经的,洪错从他们口中了解到许多安京的事,在听说灵玄机成为新一任武德使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而若论次序,在元崇鹤之后,那本应是他的位子。
金阎罗向来是默认的下一任武德使,可到他这儿,武德司却出了翻天覆地的变故。
洪错之所以能成为五行阎罗中为首的金阎罗,不光因为他的确有过人的能力和武艺,还因为他入行极早,是上一任武德使的义子,刚学会走路,就在武德司大院里溜达了。
后来,老武德使离世,元崇鹤继任,为巩固自己的力量,不想留他这个前人心腹,几次三番想将他撤掉,但总找不出借口,只能暂且放在一边。
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提起金阎罗,眼前浮现的就是洪错的脸,他几乎就是“金阎罗”三个字的代表,无人能撼,也无人能抓。
尽管整个大肃到处飞着他的海捕文书,但绝大部分追兵连他的影子都没摸到过。
能找到他踪迹的,都被他放出的假消息甩去了很远的外地,根本没人会想到他一直以来竟都没有离开江南,还开开心心的,做起了吃荤嫖宿的假和尚。
接着与檀杨二人碰面,得知了他们南下的目的。
“我们不能因为这事牵累那孩子,必须彻底甩开封一烛后,才能去找他。”檀湘子说。
洪错:“不就是个封一烛?我动动手指头的事。”
作为一个“外地来的黑和尚”,他背后总背着一根布包长棍,武僧常常就是这种行头,足以给人留下印象,但又足够稀松平常。
洪错背的这根哨棒,是他不离身的兵器,同时作为金阎罗的标志。
凡内行之人,一见哨棒,便知是金阎罗真身。
哨棒很久没露面,他为了引出杀手,只在鱼龙混杂的场合不经意地露出一角,很轻易地就有风声流传了出去,没几天就将人引了过来。
两方开打之后,杨知水暗中配合,击伤了封一烛。
事后派了个龙万里在姑苏手下的小弟兄去打探,天黑之前带回一则消息。
“在茶馆里,姓封的当场就走不动道了,倒在那块儿,被逻卒拖走,衙门里的狱头儿是我老哥,让我溜进去看,他脸上身上黑得像炭一样,人早没气儿啦,死得透透的。”
封一烛一死,他们才能去找那孩子看从天网阁偷出来的有关风无影的、会自燃的卷宗。
可循着龙万里给的地址找上门来时,却发现这户人家在办丧。
问过人后,才知道那个能一目千行、过目不忘的小天才贪玩掉进水里,淹死了。
檀湘子、杨知水、洪错:“……”
千里迢迢,耗费一年时间来到姑苏,最后居然落了这么一个结果,两个人心里同时枯了一截,顿时没了方向,并排坐在屋檐下,抱着膝盖不出声,看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情绪。
洪错过来安慰:“既然人都没了,就不查那事儿了呗,走,老哥哥带你去吃好的,再把酒席给办了,你俩也尽快洞——”
那俩货齐齐抬头,满脸怨念将目光射来,扎在他脸上。
“我不说了便是,唉。”洪错摆摆手,赶忙走了。
就在计划接下来该何去何从时,安京又来了消息。
老凉王走了。
当年的托孤辅臣又少了一位,只剩下宰相杜仲和一个北静王卫宪。
能扼制势力的长辈没了,东平王卫宵开始崭露头角,收拢了一些新人,这其中就包括从武德司挖走的人,他逐步培养自己的力量,大有要赶超哥哥卫宪的意思。
尽管朝中屡屡有人上奏此举不妥,希望两位辅臣能够督促少年皇帝能加以管制。
杜仲年纪很大了,不久将要致仕,对所有不要紧的纷争基本是能少一件算一件,不闻不问不参与,想糊事到最后。
所以发声反对的只有卫宪,而朝中皆知他们兄弟俩早有龃龉,若过分表达不满,只会给自己落得一个嫉贤妒能的名声。
皇帝卫泽对叔叔卫宵的作为没多加阻止,无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相比卫宵的野心勃勃,新上任的武德使灵玄机就更是缩着脑袋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从不上朝,几不出面,重组的武德司也没有广招人手,文官武吏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人,看样子是要废了。
这一年来都没听说他们在办什么案子,里面的官吏也不知道这个新的武德司到底干什么用,但只要有稳定的俸禄,他们也无话可说。
眼下封一烛虽死,但京城那边卫宵得势,还不知他会怎么加足力气对付自己,檀湘子决定尽快上路,往东、往南,往哪里都好,就是不能留在原地。
因为茶馆的打斗,还死了一个封一烛,姑苏城已经戒备起来,得在今晚关城前离开。
“跟我回楼兰吧。”杨知水又提起这事,背起了铜筒卷轴,“那边或许有人能破解这卷宗里的秘密。”
檀湘子犹豫了一下,心说那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但大肃是她的家,元崇鹤的身败名裂明显是有人在幕后操纵的,很有可能就是灵玄机和他曾在静室谈话的那个无声之人。
她想找出真相,无论用多少年,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背负罪名,当一辈子逃犯。
“我……”
她不想跟他各奔前程。
檀湘子张了张唇,面对杨知水那张充满期待的脸,又不知怎么说下去。
杨知水忍不住又问了两句,她顾左右而言他,转开了话题:“饿了,先去吃饭。”
两人从客栈前就开始磨磨唧唧,一直到饭馆前都没把话说明白。
洪错在旁看得很无语:说真的,如果不是你俩这么婆婆妈妈,估计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此时,饭馆旁边的路上,缓缓驶来一辆宽大的双马豪车,戛然停在对面旗幌招展的豪华酒楼。
车夫是两个西域人,另一个矫健的年轻人骑马在前,身型强壮却瘦削,就像以前在青羽楼见到过的那个陪在念风身边的高手。
“吴问。”车帘被人掀开,传出细柔的女声,“夫人说了,不在外面吃,带上饭菜回去。”
“哦。”
路这边的檀湘子听见,记得那好像就是念风的声音,默默地与杨知水对视一眼,眼里充满同样的疑问:怎么是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