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武德使被下狱?”吴修远停笔抬头,眉心微皱,“怎么回事?”
他的随吏欠身道:“就在今天早上,武德司那边突然来了一队骁龙卫,宣圣上旨意,押走了武德使,其余的人,所有察事和文书官吏一并带走,六百察卒则被押送到城外大营等待处置,我回来时,看见他们串成的长龙还在街上走呢。”
旁边另一个王主簿马上喊了起来:“武德使可是当今帝师,先帝钦定的四大辅臣之一,前些天还听说破了细作案,这怎么、怎么说押就押了?毫无征兆啊。”
听罢,吴修远搁下笔,目光垂落,离开书桌,背手踱了几步:“什么罪名?”
随吏回:“欺君罔上,构陷忠良,公器私用,滥刑逼供,整个武德司都要被问罪。”
“哪个忠良?”
“据说是……十五年前的靖北侯冯京墨。”
“冯京墨。”
吴修远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在脑中搜寻出与之相关的久远记忆,口中念道:“身为靖北将军之子,镇守北境期间却收受贿赂,暗通外臣,藏匿私兵,意图谋反,朝野震惊,先帝暴怒,夷他三族,家中仆婢发配为奴,此后,北境不再有冯氏。”
王主簿捻须回想:“那案子,当年的确是武德司奉旨暗查,部署多年,还揪出了冯家在关外豢养的私兵,足足两千北狄蛮夷啊,甚至携有火器。最后,是由元崇鹤带兵将其全数歼灭,他早先拿一条胳膊博得了先帝的信任,此案过后,更得圣宠,朝中地位一时无两,几乎与宰相平起平坐。
“想那武德司最初只是为太祖暗中监视百官、刺探阴谋的,再做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根本不算正经衙门,说白了,那就是给咱们大肃皇帝干私活的。能到如今近千人的盛势,不能不说是元崇鹤多年钻营的结果。
“一条胳膊算什么,圣上的宠信才是硬货,剿灭冯氏立了大功,他便更加一步登天,也如愿位极人臣,连杜宰相也要让他三分,现在除了凉王,谁能在他之上?可如今看来,靖北侯谋反是一起冤案?”
随吏道:“是,骁龙卫带来的圣旨上说他十五年前谎捏罪证、诬陷忠诚谋反,明日的邸报应该会更加详细。”
王主簿脸上神情有些微妙:“……姓元的可真是疯了。”
随吏:“还有滥刑逼供一则,这个早有耳闻,在武德司里受过讯狱的犯人没一个有人样的,恐怕他们以往办的那些案子,都是刑讯逼供出来的冤案。”
吴修远问道:“是都察院参奏的么?”
“这个属下不知,只是方才听说武德司出了事,过去看时,没见有都察院的人在。”
“无论弹劾参奏还是昭雪平反,都应由都察院审慎查办,什么时候轮到骁龙卫出面押人?”王主簿纳罕地问向吴修远。
他也不明原由,只默着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骁龙卫是圣上的亲随卫队,按理说,不该来干这抓人的差事,抓走武德使的,确定是骁龙卫么?你亲眼看到了吗?”
“看得真真的,”随吏连连点头,“黑金甲,红披风,整条街都黑刀黑马的,那领头的正是骁龙卫指挥使赵之非,上个月秋狩刚见过,头盔上顶着两个大角,属下老远就认出来了,要说这么大阵仗,没人敢、也没人能冒充啊。”
吴修远:“几位阎罗如何了?”
“武德司的这五个都卫,除了已死的土阎罗钟坤和在江南查案的金阎罗洪错之外,还有木水火三人在京。
“灵玄机尚不清楚,还未来得及去问,不过武德司邻近水阎罗檀湘子的宅子,属下去看过,她也让骁龙卫带走了,家下人全被软禁在其中,由两队逻卒看守,那灵玄机很可能也是如此。”
吴修远忙问:“带去哪儿了?”
他与灵玄机有私交,也和檀湘子一同查过风无影复出的案子,此时有些担心。
“属下已派人去打听,还没探回来。”
王主簿问道:“那另一个呢?还有一个火阎罗,叫封……封什么来着?”
“封一烛。”吴修远替他想起。
王主簿一拍腿:“对,是这么个名儿。”
随吏仔细想了想,轻轻摇头:“未曾得知他的处境,估计也和另两位一样。不过这个人,实在很少听说,属下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王主簿:“此人在五行阎罗中不算出挑,也没听说办过什么案子,只知是个武力极强的闷葫芦,整天抱着一把苗刀,不太同人讲话,他手底下那帮察事也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成天忙些什么。”
吴修远淡淡吐出两个字:“刺客。”
另两人同时看过来,满眼热切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们知道,”他说,“武德司除了明路上的差事,还有许多不能放上台面的,这个火阎罗封一烛,就是做那些事的人。”
王主簿的嘴咧成一条缝,用几乎听不见的话音问道:“排除异己,刺杀暗党?”
他用力摆嘴型,即使不出声,旁人也能顺着话题得知他想说些什么,又不敢说得敞亮。
吴修远没那么局促,正色朗声道:“正是排除异己,刺杀暗党。”
王主簿登时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坐在椅子上一蹦,赶忙摆手往下压了压,好像能将他的声音压低似的,
他刚才讲得起劲,现在谈到要命的事,又没了底气,虚着声儿问:“那姓元的能有这么大胆?拿公中的人给自己……”他拿手在脖子上一横。
“也不见得。”吴修远果断道,“你刚才不还说过么,武德司是个替人干私活的,那这天下,还有谁能差得动武德司呢?”
王主簿恍然,不作声了。
……
……
都察院。
“知事!知事不好了!”
惠谦气喘连天,撒腿小跑,刚往门里迈了只脚——
“关门。”晏玉涵简短地命令,“你才不好了。”
惠谦瘪了嘴,关好门,仍要接着说那不好的事。
而那事儿得用一副吃惊、震惊、难以置信的表情,才能配得上这它的严重程度。
“我都知道。”晏玉涵生生把他的话打断在嗓子眼儿里。
惠谦只剩连说两声“太奇怪了”的份,坐在桌边直摇头。
晏玉涵抽出被他胳膊肘压住的书册,斜眼看过去:“你又奇怪什么?”
惠谦稍稍平复了呼吸,把话声控制在只有三丈以内能听见的范围里,说道:“武德司这事儿出的也太突然了,毫无征兆,说抓就抓,怎么还是骁龙卫过去拿人?难道不应当是我们都察院么?”
晏玉涵理齐书册,摞到一边:“我刚从老师那儿来,以他都御史的所见所闻,竟完全没有发现武德司大厦将倾的迹象,正当是如日中天的光景,怎会这般轰然倒塌?现在满朝上下都是一头雾水,没人拿得准,况且,以往也从没发生过这种僭越处置的情况,骁龙卫无异于狗拿耗子,可若没有圣命,他们岂会妄自行动?”
“武德使可是圣上的老师啊,这圣上也、也不顾念师徒情谊了吧?”
晏玉涵不以为然:“也许他们关系真的不好呢,圣上登基没两年,主少国疑,元崇鹤权势蔽天,想拿他开刀立威也不是不可能。”
惠谦:“那也太早了吧,圣上都还没有加冠亲政呢,纵是心中不服,还有太后垂帘听政,太后又怎么可能由他做出这么莽撞的决定?”
晏玉涵:“骁龙卫的指挥使,那个叫赵之非的,十年前在今上还是小太子的时候,曾做过很长一段时间太子习武的陪练,他那时是个少年,太子四五岁,两人一同长大,情比手足,十分亲近。如果是圣上私下提出要求,那赵之非一定竭力支持,很可能是他们背着太后,才弄出了今日的局面,不可收拾了。”
惠谦年轻的脸上拧满焦虑的皱纹,一声长叹道:“唉,到底是年轻冲动,知事你上回还教过我呢,大鱼要耐心去钓,等耗尽它的力气再收竿,圣上一出手就是这般猛烈,难道不怕元崇鹤挣命反扑么?”
晏玉涵:“没有这么快,他是个极重声望的,不会公然与圣上相左,而想必为他求情的奏折,明天就能堆满整个万年殿,此事,依我猜,应当以圣上的让步而终止,我现在只好奇一件事。”
惠谦等了半晌,见他一直没说,就掌不住央问:“知事,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你到底好奇什么?”
晏玉涵这才幽幽说道:“元崇鹤当年陷害冯京墨的事,是谁告的密?”
惠谦随着细细一忖,幡然明白过来:“对啊,既然没有都察院的调查,那着陈年的案子是怎么成了冤案的?一定是有人另知隐情,直接告诉给圣上,圣上脑子一热,就把老师给抓了。”
晏玉涵以一种肃静的眼神盯了他两三句话的工夫,然后郑重提醒道:“虽然他比你年少,但那毕竟是圣上,你的信口说辞,出了我这道门,说溜了嘴,没人救得了你。”
惠谦被他神色怔住,一把握住嘴,委屈又乖巧地点头道:“知道了,惠谦再也不乱说了。”
“不过,”晏玉涵暗自笑笑:“你的推断很合理,如若按照规矩办事,绝对绕不开都察院,武德司为了刺探消息而在各处衙门里都布下暗桩,所以这事很快就会走漏风声,那人也很清楚,为避免此事,他应该是直接向圣上进的言,所以,那是一个可以接触到圣上、并且取得圣上信任的人,来头不小。”
“这事好像……”惠谦又苦又笑,“一下子麻烦起来了。”
晏玉涵轻道一声:“是呢。”
惠谦追问:“可如果元崇鹤的罪名是真的,他当年到底为何要构陷冯京墨?竟还夷灭三族?那得是多大的仇怨?”
晏玉涵不言不语,挑出一堆待修订的书册,往他面前一撂:“先做好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