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司中,元崇鹤如果不在办公的慎武堂,那一定就在静室。
檀湘子心里怒发冲冠,面色不动如山,嘴角紧抿,透着隐隐的愤懑,步履如飞,直奔而来。
却在两重廊外停下,闭上眼,将有些紊乱的气息缓缓沉下,再睁开,眸光变得冷静笃定,之后才继续迈步。
静室大门紧闭,安息香丝丝袅袅地从门缝、窗缝渗了出来,檀湘子便知道那个亦师亦父的武德司总使就在屋里。
她站到门外正中处,端端正正行了个完整的下属礼:“檀湘子请见武德使。”
等了片刻,门的后面没出声,她就扬高声调,又说了一遍。
依旧无人应答,她犹豫一下,便伸手过去推门。
就在不久前的夜里,她刚和杨知水从此间一面墙后的密道偷偷潜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此时不免有些心虚,七上八下了起来。
却不知是因为心虚而忐忑,还是里面那人让她感到不安。
她仿佛正在开启一只亲手封存多年的盒子,明知会在里面看到什么,可又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
几日不见,元崇鹤的背影,苍然却微驼,不再如他在人前时那样挺拔矗立。
他显老了。
也让檀湘子感到一种心酸的陌生,嘴唇微微一动:“……总使?”
而那背影如一块存在了万年磐石,纹丝不动,不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回应。
“檀都卫。”
灵玄机匆匆赶到,他身质文弱,疾走过来喝了一路的凉风,口中呼呼大喘。
看到被檀湘子打开的门,额边立时涔出两行冷汗。
他也没掏帕子,直接抬手一抹,瞟向屋里,看到那尊磐石,紧绷着脸,立刻就要过来合门,同时还虚声对檀湘子道:“总使正在冥想,有过交代,旁人勿扰。”
檀湘子都来到门前了,就势必要把话问个明白。
她一把顶住门扇:“那就当是女儿来看养父,不是旁人。”
灵玄机挤进门里,挡到她面前:“总使方才的决定,是当着一众大小官吏下发的,已由笔吏作文盖印,是成命。”
檀湘子:“那我就要请他收回成命,这案子疑点重重,岂能这般草草结案?”
一旁,秦无风也过来劝道:“都卫,这案子所需的人证、物证一环不少,细作案与钟都卫之死一并结案,总使都已下令,你又何必——”
“你闭嘴。”她看也不看地低叱。
她又奇怪于灵玄机的百般阻挠,撇开与他还算不错的交情,也暂且抛下昨晚暗助自己离开天网阁的事情,语气变得不客气起来:“灵玄机,这是我和总使的事,你别自讨无趣,我再说一遍,让开。”
看她既铁了心要杠,灵玄机也拿出几分罕露的强硬,阴眼看着她,将:“你今儿是要死磕到底了是吧?”
“分明是你不可理喻,”檀湘子回瞪过去,“见我还是不见,总使都没发话,你急得愤驴似的干什么?”
灵玄更将脸色沉了三分,眼中满是阴鸷的狠厉。
这个向来被以为是只能文不能武、手无缚鸡之力的嗜洁先生,此时看来,终于有了阎罗的影子:“总使吩咐,冥想时不许任何人——”
“无妨。”
一道低沉缓重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正是出自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
门口三人登时停下纠纷,一齐向里看去。
元崇鹤慢慢地往后一展肩,背影豁然阔朗,又成了以往的样子:“让她进来。”
檀湘子便如骤得诏令一般,从灵玄机身边掠了过去,顺便看了眼那面作为密道出口的暗墙,严丝合缝,应该没被发现任何破绽。
她到元崇鹤背后又行一礼:“参见总使,属下有要事相告。”
似乎担心请求被拒绝,她不等回应,紧接着就说:“刚才在检院尸房,经检官查验,两个番女并非自杀,而是被人从后勒毙,案情蹊跷,还望总使再宽限时日,属下必将此事一查到底。”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元崇鹤并没做出半点回应,只将头低了下去,好像在仔细忖度她的话。
灵玄机铁青着脸,鼓了一肚子的气,:“总使已派人将案卷呈奏圣上,”
檀湘子:“怎么这么快?不是才刚做决定么?文书应该还没到宫里,我这就去截下。”
“胡闹。”元崇鹤终于缓叹一声,“本使决策已定,不容更改。”
他根本不愿多听半句解释,说出的话也生分许多。
而檀湘子记得他几乎从来没对自己用过“本使”这样自负的说法。
她不信自己就这么轻易被驳了,上前一步:“可是——”
“下去。”
元崇鹤将这两个字说得平平淡淡,却充斥着不容顶撞的威严,泰山一样压了下来。
檀湘子纵是有百般合理的进言,但这毫无波澜的两个字就是有能耐将她的一腔热血褪去鲜红,成为冷涩的白水。
武德使已经做了决定,旁人多说无用,她只得欠身:“是。”
可转身没走两步,突然闪身冲了回来,不知用意。
边上两人尚未反应,她就已夺步绕到元崇鹤正面,要去看他的脸。
而他的脸,还是那张被风霜刀刻斧凿过的容颜,十几年来,除了两鬓逐年递添的白霜以外,其余似乎没有大的变化。
那空荡荡的左袖依旧是无精打采的,松松垮垮搭在膝上。
“你又做什么?太放肆了!”灵玄机伸手指她,口吻近乎训斥。
她没回话,只盯着元崇鹤,见他眼皮下的珠子微微一动,不开半丝缝隙,口内说道:“你是嫌罚得不够么?”
檀湘子见元崇鹤真人真声开了口,这才了却心中怀疑,作了个退礼:“属下莽撞,这便告退。”
灵玄机也一道出去,叫两人过来守着静室,然后冲着檀湘子张扬而去的背影:“你站住!”
见她顿步停下,这才走了过去,还屏退左右,让秦无风到前去等。
“昨晚,”灵玄机看着檀湘子余怒未消的脸,“你跟什么人进了天网阁?”
她本不想理睬,但自己确实欠他人情,就正脸转来,说道:“一个能助我破案的人,我们是误入天网阁,很快就走了。”
他背手忖了忖,又问:“那白狗是他的?”
“没有他,我弄不来这白狗,也就找不到无极之乐,更加破不了案。”
说完,她刻意加了句:“哦,昨晚……多谢你相助。”
灵玄机耷拉眼皮,沉默了片时,冷冷地笑出两个字:“生分。”
这两人上一刻还在僵持不下,争得乌眼鸡一样,转眼又搭肩上了一条船,避开旁人,讲着只有他们知晓的秘密。
论年岁,灵玄机也算檀湘子的半个长辈,他并不在意她对自己的态度有多差,很清楚那只是她一时冲动。
他也清楚,她不想透露关于昨晚那人,也就心知肚明不再追问。
谁还没个秘密?
而檀湘子很少表露歉仄,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不能再自然地问:“后来那事儿怎说的?”
灵玄机:“巡卒当时就相信两个闯入者已经离开武德司,找了一夜却没有发现,就算他们不愿消停、也再搜不下去了。而内部,守卫长和押司因为没见到人,我再稍加说服,便也让他们觉得那俩人也是离开了的,这事儿没留尾巴,你大可放心。”
檀湘子又道了声谢,转而想起昨晚在密道尽头隔门听灵玄机不知在与谁的对话,欲言又止道:“你……”
而她却一转口,将话盖了过去:“你不觉得,总使不该这样仓促定案么?如果追寻下去,一定能挖出更多的真相,这是武德司的职责,也是初衷。”
她话音好似带过了一阵清风,灵玄机的鲶须飘了起来。
他垂目眨眼,掩下一抹一言难尽的情绪,说不上是对此欣慰,还是可笑她的天真,亦或是一种怜悯。
灵玄机暗自转了几番心绪,而后才道:“总使身居高位,做事自有他自己的考量,朝堂之上,许多事情靠的不是‘真相’,而是‘权衡’,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去相信他。”
她听着,默着,懂,但是目光冷淡了许多,从嘴唇间嗤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冷哼。
守卫长带人从旁过来:“檀都卫,我等前来监送都卫回府上禁闭,请交出官符。”
檀湘子蹙眉剜去一眼,没有动作,守卫长恭恭敬敬欠着身,不敢抬头看她,额头也被她剜得火辣辣的,如同戳满了烙红的针。
“檀都卫。”灵玄机低咳一声,言外之意,是提醒她不要为难一个下属。
她后槽牙间轻轻一磨,麻利地将腰间官符扯下,“啪”的一声打在他手里:“什么时候还我?”
守卫长:“十日之后,等总使下令恢复都卫一切职务,官符便自当奉还,在此期间,还由下官替都卫妥善保管。”
檀湘子不等他说完就扬长而去,而身后吊着的那帮人,很不像是监送的,倒像一伙跟班,老老实实跟着她从东到西。
回到家中,她也没少被云墨儿的眼神盘问。
云墨儿拿着那把从房梁上掉下来的短刀,指着少了两个杯子的茶盘,想听她的解释。
檀湘子解释不清,也神困力倦没力气说话,支支吾吾躲过去,闷头往床上一倒,一声不吭地睡了。
直到午夜,又坐起来,歪在床上,觉得自己在等着什么。
她好像知道了,目光不由向上移去,望着黢黑无物的房梁,半晌没有动静,心里竟是有些失落的。
之后,她自暴自弃地接受了不能出门的现实,干脆住在床上,公然做了几天饭来张口的废物。
有点爽爽的。
白天懒懒地躺着床,晚上巴巴地望着梁。
熬满十天,就又是一个生龙活虎的水阎罗,不觉技痒地想要去破刁二的案子。
她以为会是这样。
直到,噩耗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都、都卫!不好了!武德使突然被圣上下狱,武德司也被查封,骁龙卫已经到咱门口了!”
……